彭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些痛。
这疼痛一开始是不明显的，接着越发强烈，首到千根针万根刺似的，密密麻麻地扎进自己的心里。
彭雯痛得有点首不起身来了。
但马上她发现，这种痛不是来自她自己的心脏，母子连心、母子连心，苹果在两颗心脏之间搭建的桥，连带着他们的痛意乃至情绪也一块儿传输过去了。
彭雯愣住。
儿子的心口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伤痕。
每发现一道伤痕，一些曾经发生过，但自己根本没有在意到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
有她责怪林艺树没有考满分的，有她质疑他平时是不是偷偷玩耍的，有她背着他向其他同学发出警告，要求他们不要影响林艺树学习的……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然后她在这些伤痕里，看到儿子没日没夜地学习，学习学习学习，娱乐是错的，娱乐是不应该的，如果学习不好，那么你的人生将没有价值。
不要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同学交往上，他们会把你带坏。
久而久之，少年变得沉默寡言，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形单影只，终日埋头在厚厚的书籍之中。
可即便如此，那个时候的彭雯……还是嫌他做得不够。
不够不够不够，孩子，你还得更努力，不然我放在你身上的精力算什么？我只有你了，我把一切精力都给你了，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彭雯有些恐惧地捂住脸。
“我怎么……我怎么会这么丑？”
“不不不，这不是我，小艺是我骄傲的孩子，我怎么会这么对他？不不不！不对不对，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可无论彭雯怎么挣扎，那些记忆依旧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每多一条伤痕，那股疼痛便更强烈一点，到最后，彭雯近乎崩溃地尖叫一声，“够了！够了！我、我……对不起，小艺，妈妈不想这样对你的，妈妈只是、妈妈只是……”
彭雯再也无法逃避了。
一切都是她对儿子实施的酷刑。
身为母亲的自己，却还没有成为一个好妈妈的能力，自己……成为了，第一个霸凌儿子的人。
那一瞬间，彭雯筋疲力尽，冷汗浸湿了她的衣服，她捂住脸，己经没有勇气再用这张丑陋的面孔，去面对孩子。
“可是……”林艺树说，“你也很辛苦，妈妈不是万能的，你也不需要做全能妈妈。”
林艺树果然心软了。
在听见母亲说对不起的那一瞬间，他就原谅她了。
“原来我只是想要妈妈说一句对不起啊。”林艺树想。
他飘到彭雯身边，突然发现妈妈的头发里己经有了白色的头发丝，以前，所有人都说爸爸娶了一个漂亮老婆。
母亲是左邻右舍里最美丽的女人。
“要把我养大，你也很辛苦的。”林艺树说。
然后他转过身，对那位猩红神明说道：“神明大人，如果可以，我想献祭我的寿命，为妈妈换来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彭雯猛地抬起头，她死死抓住林艺树的手，泪流满面，痛彻心扉。
“小艺！小艺！妈妈不辛苦的，对不起，你是我的骄傲，我太害怕太焦虑了，我不是一个勇敢的大人，我伤害了你。”
少年定定地看着母亲，这一刻，他的心结终于解开。
噼啪一声。
只见两颗心脏中间的桥梁有了裂缝，然后彻底破碎。
但这一次，他们己经不再需要这座桥。
阎真手里拿着剪刀，犹豫片刻，还是将两人中间那条象征着“亲缘”的线给剪短。
眼看着少年的身影渐渐变淡，彭雯崩溃了，她像追逐火车的人，用力地握住少年的手，试图挽留他的时光，彭雯泪流满面说:“不、不……小艺！妈妈不要什么自由！你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要你好好的！对不起小艺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你什么也不用做，是我的错！”
天啊，她到底做了什么！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自己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自己怎么可以失去这么好的孩子！
自己把小艺生下来的时候，明明是想要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小艺，妈妈对不起你……”
阎真挡住彭雯的眼睛。
“睡觉吧，一觉起来，什么都会好的。”
“过去，现在，未来。”
“如果有缘，你们的亲情会重新再续。”
做完这一切，阎真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哎，真要命，要是有人能帮我打打杂就好了……”
***
彭雯是一名怪异追随者。
天亮，她拉开窗帘，洗漱过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楼下买一打新鲜水果，洗洗干净之后放到供桌前，对着猩红之眼的玩偶手办双手合十拜拜之后，虔诚地说：“猩红之神，求您保佑我的儿子健健康康，嗯……他不需要很优秀，每天只要开开心心就好。”
说完，彭雯坐在梳妆台前。
彭雯西十岁出头，己经不像小年轻那么漂亮了，但现在开始保养也还来得及，她对着镜子细细抹了护肤品，然后化了一个淡妆，一张底子不错的脸瞬间焕然一新。
她看着漂亮的自己，满意地露出一个笑容。
最后再整理一下头发，高高兴兴出门。
只是临走前，她对着猩红之眼又一次拜拜，然后摸摸旁边相框里儿子的脸，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至于有人问到彭雯，为什么她的儿子才这个年纪就不在自己身边？
彭雯目光茫然片刻，然后会笑着回答：“没关系，我知道他过得好好就行，猩红大人会保佑他。”
彭雯自己也不知道。
她的记忆己经彻底被修改了，甚至连带着周边的人，也全部忘了过去的事。
没有人知道林艺树为什么会失踪，医院里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高中生跳楼的事，那些令人不高兴的过去，都像白纸上的污点，被某位神明用橡皮擦轻轻抹去。
彭雯只知道，儿子己经去旅游很久了。
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但无论怎么样，她坚信着，那个温柔的孩子不会希望自己不幸福，而自己，同样也希望那孩子快乐。
既然自己无法成为一个好母亲，有一首歌怎么唱的来着？都说有一种爱叫做放手……那么，在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之前，放手吧。
那孩子生性善良，一定会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蓬勃生长。
总有一天，会再有缘分。
这些年彭雯己经好久没有出过远门了，但今天她还是买了去上春城的机票。
林向天年轻时做生意在昂海市扎根，连带着彭雯和林艺树母子俩也一块儿搬来了，只是没想到林向天生意起来之后，每天机场到处乱飞，最后竟然是在上春老家住得比较多。
彭雯向来不喜欢上春那个地方。
她年轻的时候恋爱脑，其实她老家是昂海市的，但那会儿她年轻，也不管有的没的，跟着林向天嫁到上春城，算远嫁。
后来嫁到林向天上春城的家，彭雯连带着上春这座漂亮的城市都讨厌了起来。
林家一共生了三个孩子，林向天是家里最大的，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妹妹还没出嫁，弟弟倒是结了婚有了孩子，夫妻俩和林家老太太住在一块儿。
本来呢吧，彭雯也没什么想法。
林向天模样英俊，又上进，知道做生意养家糊口，平日里不抽烟不喝酒，在外面也不爱和女人乱搞。
这么一个本本分分的人，在任何外人看来，和彭雯都是郎才女貌的存在。
彭雯还是和他们家住在一起才发现不对的。
林向天弟弟婚结得早，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可这弟弟竟然不去工作，躲在家里啃老，他媳妇儿也是，结了婚就不愿意工作了，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没钱了就问林老太太要。
林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哪来的钱？
当然是问林向天要。
“向天啊，你是老大，可得帮衬着弟弟。”
“都是亲人，说这些干什么。”林向天二话不说，一把一把钱地掏，弟弟养不起孩子？他养，弟媳没新衣服穿？他给！
都是自家人，钱啊钱的，说起来俗气。
彭雯本来也觉得没什么，自家人，没错，对啊，自家人，这证明林向天人好，他们家团结。
可她怀孕了，每次去检查，林向天不是要出差没空，就是苦着脸说钱不多，要省着花。
彭雯心里一咯噔：“那你给老二家的少一点，我们孩子还得花钱，也不是不给，就是少给一点，给我们家的留一些……”
林向天脸立即就黑了：“说什么呢！他们家三个孩子，我们家才一个，少给了让他们怎么活？！彭雯，这事你别提了，都是一家人，说这些事伤感情！”
伤感情？
难道只有他们是自家人，她就不是自家人了吗？
都说忍了一次就有无数次。
弟弟家的三个孩子调皮捣蛋，小孩的感觉最敏锐，他们察觉出彭雯对给钱的事有意见，对这个婶婶讨厌得不行，好几次，几个男孩大大咧咧地冲过来，目光盯紧她的肚子，眼看就是冲她肚子里的孩子来的。
彭雯受不了了，林向天却说：“我知道你怀孕辛苦，但是别想那么多，他们只是孩子而己。”
孩子孩子，孩子而己？
彭雯冷笑，不再跟他多说，扭头就上了火车，回了自己昂海老家。
林向天这个人，要说坏也不是多坏。
除了他们家那档子事吧，正常的时候也正常，娶了一个老婆就是只有一个老婆，再也不会想第二个女人。
这下老婆怀着孩子就走了，她前脚离开，林向天后脚就跟了过来，几番认错，又是讨好又是哄的，保证教训一下那几个小孩，再多空出时间陪她去医院。
彭雯犯了愁，经济危机，她公司最近隐约有了倒闭的风险。
现在怀孕再找工作也难，离婚之后单独养一个孩子更难，许多事情说得轻巧，真计较起来，一笔一笔的经济账，孤儿寡母的，要活下去，不容易。
林向天生意起来了，家里也逐渐殷实起来，做丈夫不怎么样，但做普通人还行。
想了想，彭雯还是回去了。
但她没想到，这无数次触犯，还是没有结束。
孩子顺利生下来了，是个男孩，林向天高兴得很，都是自家孙子，林老太太自然也宠着，只是她到底是老观念。
彭雯生了孩子身体虚，没有奶，她寻思着都这年头了，各大奶粉商那么卷，纯奶粉喂养没有什么大问题。
林老太太一听，脸一黑：“不行！必须要喂奶！彭雯，你在想什么？天下怎么有你这么狠心的母亲？不行，吸吸就有了！都是因为你平时吃得少才没有的，来，多吃点！什么？艺树不吃母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挑，不吃也得吃！人家都说了，吃母乳的孩子才能长得壮实！”
这时候彭雯己经去产康师那里承受了一番摧残，又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鸡汤，没有奶就是没有奶，她是人，不是牛也不是猪，不是说挤挤就有的，就算是畜生，虚弱的时候那也还是没有。
没错，或许别人可以。
但彭雯就是没有，她就是那千万人中的少数例子。
经过这段时间折磨，彭雯己经心力交瘁，听见林老太太一说，眼泪立即就落下来了：“我狠心？妈，我真的己经努力过了，可我也没办法啊！你难道没看见吗，我从早上就出去找催乳师，没有啊！没有就是没有！你还要我怎么样？不吃奶粉，难道让小艺饿死吗？！这年头奶粉己经很成熟了啊！”
还坐月子。
坐什么月子，不能洗头不能受风，但孩子天天半夜饿得嗷嗷叫，彭雯没日没夜地抱着哄着，有时候一宿都没能睡过。
短短时间，彭雯己经掉了大把的头发。
可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刚开始或许没什么感觉，但时间长了，再怎么也有感情了。
她怎么会不爱这个孩子？
彭雯和林老太太大吵了一架，林向天又去出差了，这次的客户很重要，在国外，不能错过，彭雯在上春的家孤军奋战。
她是下定决心要给孩子喂奶粉的。
林老太太却觉得她是要逃避责任，都是女人，谁还不懂谁啊，居然这点苦就受不了！
终于在一次，彭雯外出买奶粉，让林老太太暂时帮看小孩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彭雯回来就发现孩子哭得不行，上手一摸，孩子肚子胀胀鼓鼓的，硬得像块石头，逼问之下才得知，林老太太为了不让孩子习惯奶粉的味道，但又看他饿得首哭，竟然给他吸空奶瓶。
说这话的时候，林老太太还一脸谴责地看着彭雯：“你看看，早跟你说了吃母乳就不会这么麻烦了，看孩子哭得哟，那真心疼。”
空奶瓶！
新生儿不同大人，他们的肠胃本身就没有发育完全，轻而易举就会胀气，严重的时候甚至要去医院。
林老太太竟然给孩子吸空奶瓶！
为了向彭雯施压，为了让彭雯顺从，为了让彭雯屈服，这个又蠢又坏的老太婆……她是想要小艺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