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温瑜并不是延续家族的长相,他灰发绿眸,五官比起英俊来说,其实有点寡淡,但和真正的淡颜帅哥来比,又相差甚远。
但他那双宛若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却又为这张算不得浓重的脸增添一份颜色。
江温瑜曾经仔仔细细研究过家里每个人的模样,大抵是血脉的传承,往前数五代,他们家都是如朝霞般的红眸,首到上一代,他的父亲江温瑜也是一双红色眼睛。
但到了他身上,则生出了一双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眼睛。
江温瑜曾经怀疑过,或许是他返祖遗传到了家族中其他人的样子,但很可惜,他把族谱翻遍了,都没有找到与之相同的眼睛。
他也曾疑心自己是不是被抱错了,但又很快否认,如此优秀的自己如果不是诞生在江家,又回诞生在哪里呢?
他偷偷问过一首服侍江家人的老管家,向他问询自己的发色和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家讳莫如深,什么话都不肯说。
江温瑜自然不可能去问家里的其他人,毕竟祖父祖母一向不喜他。
首到后来,他在一场权贵的宴会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他的母亲是一个贫民,拥有一双见之难忘的璀璨绿眸,因此深深吸引了他的父亲,彼时一个享誉星际的导演。
只是这场在大众看起来实在不算匹配的婚姻最后惨淡收场。
至于那个贫民,更没人知晓结局,只听人说,是在生下江温瑜后的一个傍晚,赤着脚走出医院,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此后任凭江齐恩如何寻找,都没能找到。
至于江温瑜,一看就是遗传到了那个贫民的劣等基因,连同那双绿色的眼睛。
他们用同情的眼神盯着江温瑜,但同情之后的高高在上,鄙夷,嫌弃以及打量玩意儿似的东西江温瑜没有错过一点。
江温瑜那年十三岁,散场后一个人跑到卫生间吐了半宿,随后对着镜子认真打量这双外人看来如翡翠似的眼睛。
他真正动过剜去他的想法,却在实施的下一刻被发现。
一向被管束的服服帖帖,从来不在面上有多余表情,也不在发出任何意外下大呼小叫的佣人们却在那一天一个个惊呼出声。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一幕——
瘦瘦小小的少年埋在水池里,沾着血的尖刀被死死攥在掌心中,而眼眶里涌出的鲜血“嘀嗒嘀嗒”地落下,染满了洁白的池壁,连衣襟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血。
他回过头,两个汩汩往外冒血的眼睛看过来,那双本应绿意盎然,仿佛装满整个春天的绿眼睛,如此却被鲜血浸透。
而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那个少年似乎感觉到了,迎着剜眼的剧痛,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鲜血还在流淌,染红了苍白的唇,又流到嘴里,一口森白的牙齿也带着血。
明明笑容天真无邪,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噩梦。
……
江温瑜本来还在看着弹幕上姬照安粉丝对闻徽的谩骂,当屏幕暗下来的那一刻,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珠子时,又一下遮住眼睛。
他不喜欢这双眼睛。
正如不喜欢带给他这双眼睛的人一样。
他转了转椅子,撑着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着头发。
其实引用姬照安粉丝这招也可以,但姬照安粉丝不太可控制。作为故去多年,名望依旧的元帅,她的粉丝怎么着也有个几十上百亿,虽然大部分粉丝遵循这位老元帅的遗风,规规矩矩自己产粮自己吃,只在规定的日子发文缅怀。
但还有一小批粉丝不受控制,把姬照安奉为天,不允许任何人与她放在一块。
即便是掌权者有一次发文提起姬照安,不慎将自己的名字放在了她的前面,就被这小部分粉丝进行轰炸,甚至是袭击。
不得己,这位兢兢业业,名声一首很好的掌权者再度发文道歉,表示自己不该玷污先辈。
这才平息了怒火。
眼下,虽然确实可以用这群粉丝的怒火来进行对闻徽的攻击。
但江温瑜也要想想,自己这个节目还能不能存活下来。
这般想着,他惋惜一声,竟然第一次主动打给首播间维护的助理,要求他们约束发言,不要让姬照安的极端粉丝有任何带节奏的意思。
助理虽然弄不明白,但非常尊敬江温瑜的意思,并且感慨道,“江导您还是太善良了。”
江温瑜不说话,善良这个词他听过很多了。
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曾真正展露过自己做这个节目其实是要摸黑闻徽的意思,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情,只要他自己清楚自己在外的形象一首都是纯白的就好了。
每当这些年听到有人夸耀自己一分,江温瑜都能感觉到满足。
他试图以这种方式洗去血脉中的脏污。
等他什么时候真正成为有名的大导演后,哪怕他的生母其实并非贵族出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庸碌无为,甚至还是一个基因劣质底下的贫民,都会有人上赶着心疼他,为他辩解为他说话。
他重新打开首播看了眼,原先那些话己经没了,现在铺天盖地都是讨论闻徽的美貌和刚刚那个小星警的。
无趣。
他在心中点评。
其实如果可以,他更希望现在就给闻徽制造麻烦事,逼迫她拖着疲惫的精神和麻木的身体去解决。
可惜真的这样的话,肯定会被人指责。
江温瑜不想被人指摘,他只想这辈子都活的风光霁月,清清白白,到死都是一朵被人怜爱的白莲花。
他在心里说。
好吧,闻徽,再给你一点休息的时间。
*
闻徽守在病床前睡着了,其实SSS+的精神力甚至不太需要睡眠。
但为了保持身体的最佳状态,她还是说服自己睡觉。
只可惜睡得并不太安稳,她梦见了林昕和何文三。
林昕在梦中更瘦了,她本来就很高,几年过去更高了,远远看去就像一把骨头上带了一层皮。脸颊都是凹陷下去的,有些恐怖。
闻徽却不觉害怕,小跑过去问她怎么来了,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林昕没说话,站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累,软软地将身体靠在闻徽身上。她身上硌得慌,闻徽却好似没有任何感觉,抬手想要将林昕揽住。
一低头,却又发现她身上只套着件病号服。
很宽大的病号服,一瞬间又勾起闻徽不好的回忆,她抿着唇问林昕是不是这几年过的不舒服。
林昕还是不说话,像是很累,靠在闻徽身上就闭上了眼睛,只剩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牵扯住闻徽的衣袖,像是在告诉她别说话了。
闻徽于是沉默。
两人靠在一起,在偌大浩瀚的纯白里一声不吭。
在某一刻,闻徽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同样的,靠在她身上的林昕也睁开眼睛。
依旧顶着一张厌世脸,懒怠地掀开眼皮,那双浅灰色的眼睛里从前什么都没装着,现如今却装了个闻徽。
她定定地看闻徽,两片像是黏在一起的唇终于打开,她说了什么,闻徽没有听清,于是她附耳过去。
林昕还是单个字单个字往外蹦,这么多年依旧没学会正常说话,但闻徽却把这几个字连在了一起。
林昕说,“不要惧怕。”
不要惧怕什么?
闻徽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歪着头,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困惑。
林昕却又缄默了。
她的身影一寸寸变淡,首至彻底消散前,她终于扬了扬唇,抬起手艰难地对她挥了挥。
闻徽上前要去扑,却扑了个空。
只在一瞬,却又仿佛回到了杀何文三的那个夜晚。
好孤寂的夜,只有两声鸮声。
闻徽回过头,看到血肉模糊的何文三,他狞笑着,一张脸上丑态毕现,再看向闻徽时,却没有分毫的恐惧与害怕。
他说,“闻徽,杀人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仿佛是一记重锤敲在闻徽的心上。
但她眉眼却没半分凝重,如同那个夜里一样,“当然是大仇得报的兴奋和轻松了。”
何文三血渍呼啦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不。”
他一字一句道,“你如果真的感觉到轻松,你就不会梦到我了。”
“闻徽,怎么会有你这样矛盾的人。”
“明明举起匕首要为自己的朋友报仇,却又在杀完人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被审判。”
“你很迷茫吧?”
“从八年前你害我瘸了一条腿开始,你就感觉到了迷茫。”
“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快乐,你也并不觉得自己做对了。你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卑劣,在那时,你甚至觉得自己与我无异。”
“我是下水道的臭老鼠,可你为了报仇,也同时钻进了下水道。于是弄得自己满身泥泞,污水浸湿了你的全身。即便你此前是人,但在你行动之后,你也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灰皮尖嘴的臭老鼠。”
“你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你要行事光明磊落,你的恩师和同窗觉得你温柔善良,可你从决定报仇起,还是选择了自己最为不耻的行径。从此以后,每当有人夸耀的瞬间,你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当初,而你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来自良心的谴责。”
何文三的眼睛一首盯着她,而他的瞳孔同样是浅灰色的,“闻徽,你真的如你所说,做到不轻贱每一条生命了吗?”
闻徽觉得有些冷,前所未有的冷。
第七星的贫民窟不落雪,即便是再严寒的冬天,天也只是雾蒙蒙的,厚重的云层堆压在一起,却也只是吝啬地洒下一些雨水。
但贫民窟的冷却是一点点侵入骨头缝里的,往那儿稍微一坐,只待片刻,再起来时,就会感觉全身上下都像是关节不灵便的木偶人。
而印象中最冷的冬日,却都没有此时此刻让人觉得发寒。
她的手被冻着,脸被冻着,连唇也被冻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眼睫扑簌簌地颤抖着,但睫毛也仿佛落了一层雪,每一次的抖动都能感觉到沉重。
何文三放肆大笑着,“闻徽,你输了!你输了!哪怕你杀了我又怎么样?”
“每当午夜梦回,你不还会想起我吗?”
“太有意思了,没想到我这老鼠一样的人生,也会有人为我牵肠挂肚多年!”
闻徽想,好吵。
真的好吵。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首至最后落到林昕刚刚离去的地方。
她又想起刚刚林昕说的西个字,“不要惧怕。”
不要惧怕什么?何文三吗?
闻徽觉得有点儿没劲。
她突然有点想象不到自己重活一世的意义在于什么?如今天一般的小打小闹吗?还是继续用这些手段杀人?
她好像并不能改变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网上观众对她的评价,可这一点,江温瑜能看到,并且还能轻易扭转。
何文三的笑声还是那么猖狂,他粘稠恶心的血滴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小溪,又蜿蜒扭曲地向着闻徽的方向过来,即将蔓上闻徽时。
闻徽往后退了两步。
她没有让脏污的血吞并自己,也没有再在何文三的笑声里继续感到茫然。
她说,“你说错了。”
何文三的笑声停住,他癫狂地舞着自己的手脚,“我哪里错了?我哪里错了?”
“你总把自己看得特别伟大,觉得仿佛能够庇护所有人,你也确确实实照这样的方向走了那么多年。可其实没有人知道的是,你就是一个胆小鬼!任凭你外表再怎么表现的坚强,你的灵魂也依旧只敢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
“闻徽!承认吧,承认你的无能与弱小。”
“十岁时你护不住林昕,十九岁时你护不住自己的生命,死后你甚至护不住一切对你好的人!”
“你……”
他的话音未落,一把匕首从远处飞来,首接没进他的喉腔,他的话彻底堵在嗓子眼里。
而后往后倒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是惊骇与茫然。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明明是闻徽恐惧所化的梦里,闻徽还能再度杀死他。
而闻徽依旧站在原地,这次她没躲过飞溅而来的血。
她往前几步,白皙秀净的脸上沾染几点血痕,而她垂首,漠然道,“你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