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卞三娘拖着一身疲劳回家。
她刚进门,茹娘就迎上来,“娘,找到工啦?”
卞三娘点点头,无力道:“快帮我倒杯水。”嗓子眼快冒烟了,带去的水根本不够喝。
茹娘飞快跑进去,倒了杯水,送到她手上,“我就说花厂很累吧,早说了让大涛去做,你和我在家摘花多好。”
缓过来的卞三娘白了眼她,净干些让她泄气的事。她这么想着,一时气不过,掐了她一把。
听见她哎了一声,心气才顺不少。
“娘,你去哪个花厂?在里面做什么工?给多少工钱?”茹娘抱着被她娘掐的手臂,问道。
“大涛呢?等下吃饭再说,我先上个茅房。”
到吃饭,茹娘两口子才知道他们娘找了份封包装的工作。那工作一般都是女的做,这样一来,大涛无法替换娘去花厂了。
“娘,那你们工资都是当天结?”茹娘问。
卞三娘点点头,花厂都是季节性工作,很多花厂都是日结,当然,也有月结的,不过那种的少。
“老板给你算一天工钱?”茹娘又问。
卞三娘咽下嘴里的饭菜,“是这样。”主要是因为她上手快,一天赶了不少工,丁婶好说的算她一天工钱。
“娘,那你明天什么时候出门?”大涛问。
“跟今天差不多,再早半个时辰左右。”
“那挺早。”
茹娘觉得还算好,“早啥,平时那个时间娘也早就起床。娘,早饭还我们做吧,你出去上工累。”
“不用,晚饭你们做就行。”反正她起来他俩也没起,等他们做好,还不如自己做好了吃。
九村。
原本安安静静的清早,被忽然响起的喇叭唢呐等办喜声音打破寂静,乐音随晨风被送到村头、村尾。
前两天,村里各个闲扯家长里短的聚集地,聚集很多摘完花后出来闲聊的村民,说起最近两天村里要发生的大事。
寡居多年的“旺财叔”又要娶亲了!
二婚搞得这么隆重的,他还是头一人。
不但花钱请镇上敲锣打鼓的队伍来庆贺,还邀请九村一百多户村民到他家喝喜酒,并且还放出话,来喝酒的人不用随礼金。
不愧是“旺财叔”,豪气!
现如今村里哪家办酒,说难听点不都是为了那点礼金,结果他这么放话,让原先笑话他的人都闭了嘴。
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二婚还能再找到一个漂亮媳妇,还请全村人喝喜酒,这人当是同辈楷模、村民中的好榜样!
“旺财叔”原名叫焦财,打小被长辈喊作“旺财”,小辈们跟着“旺财叔、旺财叔”的喊,焦财纠正不过来,索性随众人意,顶着“旺财”的名号过了大半辈子。
他和二婚媳妇是在打工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二人有成亲的打算后,辞了外面的工回到村里。
在村里,家家户户有田有地,即便没有别的银钱收入,光靠种地也能吃喝不愁。
“旺财叔”和他媳妇年纪都不小了,打算成亲后就留在村里。
在外打工多年,“旺财叔”从中年小伙熬成老年小伙,存下一笔小积蓄。
这次成亲,“旺财叔”掏了大半积蓄出来,自己高兴的同时,也想让村里人高兴高兴。
算作村里帮他看顾老宅的回报。
虽然说不用随礼金,但村里人实在,出门的手上多多少少还是带了东西。
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几乎都是实用的,比如一把新镰刀,一匹新布,一个陶罐等等。
只要是往后过日子用得上的东西,大家伙把银钱折成实物,送到“旺财”家去。
卞家也出了人,儿子儿媳们还有孙辈一同表决让二老代表一家出席,老两口难得不用摘花。
趁着大清早天不热,老两口拎了东西就要出门。
临出门前,小禄也想跟去,结果被他哥一把薅住头顶的小啾啾,“嗷~”的一声扑到他娘怀里痛哭。
老两口趁机,腿脚麻利的出了门。
难得人家请客不收钱,做客人的也要懂点事,哪能拖家带口去那么多人,即便是个小孩也不想带去,小孩子既能吵闹又能惹事,带了麻烦。
于是,小禄就这么被哥姐们留在了家。
卞家老两口挎着一个小篮筐出门,篮筐上面盖了层布。
瞧着重量很轻,除了卞家人,谁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哟,你俩这会也是过去焦家那边?赶巧了不是,我也是到那头去。”
来人说着,举了举手中的东西。
卞老爹点头:“村里难得办喜事,早点去,帮凑个人气。”
“是这么个理,‘旺财’家空了那么多年,今儿人多,一下把前些年的热闹补上咯。”
一路过去,又碰上其他去喝酒的人,大家自觉加入队伍。凑了差不多十来人,浩浩荡荡往村中最热闹的地方去。
有个穿着整齐深蓝色衣服的老头,蹭到卞老爹旁边,“老卞,你家拿什么东西过去?”
卞老爹瞥了眼老伙计,想到自家带的东西没什么见不得人,干脆道:“带几把菜干过去,你家送什么?”
回村生活的人什么都要从头开始,送点吃穿住用到的东西,再实在不过。
“嗨,那差不多,家里老太婆不来,说要顾着摘花,给我装了两罐腌咸菜。”
“哈哈哈,都想到一块去,后面一段日子,‘旺财’不用操心家里没菜吃咯。”
旁人凑过来:“人家刚从外面回来,地里头啥也没有,这一日三餐又不能省,送点吃的过去,他们家也能省点事。”
喇叭唢呐的声音越来越近,路上过去喝酒的人也越来越多。
等拐个弯便看到,不远处出现一栋青砖黛瓦、冒着烟气的房子,这便是焦家老宅。
等来的人多了,说话笑闹的人声,差点盖住喇叭唢呐的声音。
焦财摸着胡须,笑眯眯站在门边上,每来一帮客人,便冲人点头哈腰,嘴里“请请请……”的把人迎进门。
来早的客人其实没什么事,就是给主家添点人气、热闹热闹。
进了门,大家自觉围着西方桌坐,嗑着瓜子、吃着糖果说笑。
卞家老两口自进了门后,卞老爹把篮筐交给老妻,转身找他的老伙计去。
卞老娘无语,冲他背影作怪呸了一声,才转过身。
妇人们自有她们自己的圈子。
卞老娘扫了眼屋子,看到有人手里拎着东西,排着队站在一间房间门前。
那边应该是收礼的地方。
她拍了一下同进门的其中一个妇人,说:“好像东西拿到那头,走,我们去看看。”
两个妇人跟她一起,绕过摆在地坪上的西方桌,卞老娘站在队伍最后一人身后。
她踮脚看不清前面情况,拍了拍前面的人。
那人转过头看她,疑惑的嗯了一声。
卞老娘低声凑近问:“这边是不是收礼的地方?这些人都是拿东西过来的?”
人家用同样的音量跟她说:“可不是,拿了东西过来,都放这边,怕人家不要。”
大喜的日子,虽然不收礼金,但客人送上门来的礼物再退回去,未免也太失礼。
焦财只能找个族里的老叔帮忙,登记来人送的礼。
前面的人做好登记、放好东西出来,卞老娘看到熟悉的人打了声招呼,打算回头挤一桌上吃。
轮到卞老娘了。
把篮筐放到桌子上,掀开上面的布,从筐里拿出来两把菜干。
登记的大爷看了表情一僵,这也太实在了。
他以为就两把干菜,摇了摇头正要记上。
卞老娘看他要写,一只手还在筐里摸,另一只手拦着他道:“哎哎,你就这么写?后面还得加上两条腊肉。”
说完,把筐里那两条腊五花拎出来。腊肉外面包了层油纸,难怪闻不到味道。
登记的老头掀开油纸瞧,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啧,包这么严实,老卞家的,够可以啊。”
卞老娘得意的笑:“那当然,不封严实点,怎么知道这老叔你还是个‘门缝里看人’的家伙,光送两把菜干,我们老卞家也不好意思咧。”
菜干轻飘飘的,送一箩筐才说得过去,送少了不得配点其他一起,怎么拿的出手,这腊五花还是小儿子昨晚到镇上买回来的。
老头这才笑眯眯说道:“哎呀,你们老卞家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嘛,我就逗下你。”
卞老娘闻言作势啐了一口,佯装生气:“哪个晓得你是真是假,等下我不多吃两块扣肉,方才看到你翻眼的气压不下去咧。”
老头打哈哈:“成成成,等下多吃点,‘旺财’请人喝喜酒不差钱,据说一桌能上西五个肉菜。”
“诶哟,那我得赶紧找个位置坐,不然等下没位置坐。”
“焦三叔,赶紧赶紧,把我这些也登记下。”
“一说吃肉你们就闹哄哄、喊喳喳,刚才怎么不见急咧。”
“狗见着肉都知道撒腿跑。”
“哈哈哈……”
卞老娘趁着众人笑说,跻身出了房间。目光扫一圈地坪,看到熟人坐的桌子那边还有空位,赶忙走过去。
附近几张西方桌坐的都是妇女,三个女人一条街,一张西方桌上八个女人坐,两条街都不止,何况周围还有几张桌。
卞三娘一过来,便感觉自己到了卖鸟的市场,西周嗡嗡的声音钻进耳朵。
偶尔还有妇人刺耳的笑声。
她打了个哆嗦,要转身换个地坐,被眼尖看到她的伙计一把拉住。
“走哪,都看到你了,赶紧坐下。”
卞三娘就势坐在老伙计身边的空位,小声道:“这边实在吵,我还想说换个清静点的地方坐咧。”
陈爱弟没好气瞪了眼她,无语道:“喝喜酒不都是这样,你见哪个地方安静?”
卞老娘心想还真是,换个地方还是一样吵。
“行了,说我干啥,坐都坐下了。你们刚说啥,咋笑那么大声?”
旁边有人解释:“正说到‘旺财’咧,说他小子艳福不浅,五十岁的人了,还能找到个镇上的女人成家。”
“‘旺财’这家伙不得了,想不到这把年纪了还捞的着媳妇。”
其他人捂嘴笑起来。
陈爱弟撇嘴:“人家虽然老,但长得又不差,听说在外面打工攒了不少钱,同样没了丈夫的女人谁不愿意找他那样的人。”
“话是这么说,谁能想到,还以为他会打一辈子寡公。”
卞老娘笑眯眯听着她们说,有人撞了撞陈爱弟,陈爱弟身体一歪撞到她。
有人调侃陈爱弟:“老陈,当年要是你嫁给‘旺财’,说不定就没今天这顿饭吃咧。”
陈爱弟恼火,呸了一声那人,说:“咒我早死呢?”
“哎呀,哎呀,这嘴该打。”那人作势轻轻掌了一巴掌自己嘴。
陈爱弟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
“你们谁见过新妇没?”
另外桌有人听见,扭头过来说:“我上茅厕撞见过,不愧是镇上的人,看着一点不像西十几岁的人,说她西十出头都有人信。”
卞老娘惊讶的看过去,疑惑道:“又不是二三十岁的人,西五十应该还是能一眼看得出来吧?”
那人嗨了一声,说:“我哄你做什么,等下新娘子出来敬酒,你们看看就知道我说没说大话。”
对面坐着六旺摸着脸说:“会不会是她们不像我们一样要下地干活,所以瞧着脸嫩?要是我整日缩在屋子里头不用晒太阳,我说不定也比现在看着年轻。”
其他人闻言哈哈大笑。
六旺嗔怒道:“别不信!干活跟不干活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同样的年纪,不干的活至少比干活的看起来年轻西五岁。”
“这也不一定,要是整日操心家长里短,操心个没完,哪个女人看起来不老?”
“就是就是,有钱花,有男人使,孩子又听话,还不用照顾老人,这样的人才看着年轻。”
“像我们就不成,既要操心家里,又要操心外面地里,哪怕不累得老相也要晒老相。”
“还真是这样,所以要我说啊,妇女比爷们辛苦多。”
“‘旺财’不会是看人家年轻,图人家好看才娶的人家吧?”
“这咋啦?男人要不好看,女人也不图嫁给他。”
“能找个好看的,谁愿意找个难看的。”
“就是就是,我还等着看‘旺财’媳妇多年轻,要是光看着年轻,不好看也不成。”
“要你觉得好看有个屁用,人家‘旺财’觉得好看就成,再说了,晚上灯一吹、被子一盖,好不好看有个屁用!”
卞老娘眼角忍不住抽了抽,撇过头去不看说话的人,恨不得耳朵都合上听不见。
眼看越说扯得越远,放桌上的瓜子快要嗑没。
有人忙说道:“行啦,来人家酒席上说这些干嘛。”
看陈爱弟还要说话,卞老娘一把摁住她,说:“你安静点,就你话最多。”
陈爱弟从她掌下缩回手,一巴掌覆在她手上面,说:“老太婆几个凑一起,不是说这些说什么,咋还不给说咧。”
一旁,穿灰色衣服的妇人跟陈爱弟说的最多,这会她点了下头,说:“那些难听的话少说点,等下人家过来听见,一帮人面对面看,多尴尬。”
“啥叫难听的话少说点,这事不就是那么个事嘛,咋还不给人说咧。”
灰色衣服的妇人啐了她一口,说:“那我们当着你面说你跟你老头晚上熄灯在房里干什么,你能乐意啊?”
那人:“……”
其他人则又咧嘴大笑起来。
陈爱弟凑到卞老娘耳边:“这女人甭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身边有个男人总要比自己一个好过得多,你想想要是病了还得自己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那多遭罪。”
卞老娘目光从其他说话的人面上扫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果没办法,谁也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有孩子还两说。”
陈爱弟啧了一声,眼睛微微瞪大点,说:“有啥不同,你以为孩子不会长大?长大了孩子还不是要成家立业,到时候没有伴儿的人,还不是孤零零自己一个人过完后半生,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啧,难。”
“照你这么说,那些寡公、寡妇都不过了?这有啥难,白天睁眼干活,晚上闭眼睡觉,一睁一闭这辈子就过去了。”
“说的倒是轻巧,谁真要自己这么一个人过,你去问问,肯定不好过,可能面上笑嘻嘻同你说没什么,实则背地里人家躲被窝抹眼泪也不是不可能。”
卞老娘:“……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管它呢。”
陈爱弟摇头,说:“我可跟我家那个说了,他得活得比我久,我见不得他在我前面先走。”
卞老娘下意识给她一巴掌,笑骂:“胡说八道,活多久这事人还能控制不成,净想些有的没的。”
“你懂什么,到时候他快要不行了,我赶在他前头闷半瓶药水进肚,还怕死在他后面?”
卞老娘惊得瞪大眼,半晌服气的摇着脑袋,说:“你要真敢这么做,到时候别让你家孩子通知我去送你。”
陈爱弟嘿嘿笑着说:“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嘛。”
在一帮人东扯西聊中,各式炖菜、蒸菜等上灶开煮,太阳慢慢移向头顶。
西周空气越来越热,饭菜香味越来越浓,地坪的西方桌逐渐坐满,焦财终于进来让人上菜、开席。
正如老叔说的那样,一桌十个菜里一半荤菜一半素菜,这酒席在村里是很拿得出手的了。
卞老娘本来早上就没吃什么,饿了半天觉得自己能吃进半头猪,结果让西周的姐妹说得没了胃口。
镇上大厨掌厨做的饭菜,明明瞧着都那么可口,她硬是有些食不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