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频道静默了,可能是新天堂的应急措施。
不过静得非常蹊跷,也太彻底了,它是在星光厅坠毁后三分钟安静下来的,不像标准程序反应,倒像有人心念一转,做出决定,而整座城市都是那意志的一部分,随之而运转。
夏天耳机里一片寂静,没一个频道有声音,田小罗和夏莲那边大概都在尝试修复。
而白林正在抓捕队的押送下往更深的地方走去,他们给他的禁锢环是五星加强级,夏天怀疑做出来就没给人类用过。很难相信什么人能用上这玩意。
之前小明科夫提过一次,是上城权贵专门给他准备的,夏天怀疑这些人对他有什么误会。他只是个人类而已。
白林表情平静,没有任何畏惧。旁边的人死死盯着他的脸,当白林露出本来面目,他们当然都会盯着看。
夏天压低帽檐,跟在后面。
夏天之前打昏了某个保安队的家伙,换了身衣服。这班人又都换了新制服,新天堂基础建设一塌糊涂,电视剧、游戏、杀戮秀和保卫队制服倒是搞得很勤快。
没人认得他,也没有任何摄像头锁定他,他如幽灵一样在不远处缀着。
新天堂可能习惯了意外,经历了星光厅的爆炸,巡逻竟匹井然有序。
这里禁止一切外来定位程序,但是夏天的权限来自更高的地方,小白向前的时候,夏天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行进路线。田小罗之前发送了天堂宫的区域蓝图,当有了路线,那个位置不会很难预测。
而小白去的地方,必然是司先生所在。
司明安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见一见白林本人。
夏天远远跟着,走到一处三岔路口时,他抬头看小白的方向。那人堪堪消失在视线内,夏天的终端上,他定位器的光亮稳定地顺着走廊向前。
夏天看了他背影消失的地方三秒钟,转过身,走向右侧一条向上的楼梯。
通讯静默前他们已经商定了对策,虽然现在所有人都无法联系,但夏天必须确保自己的这部分顺利完成。
他走进一条有些残破的维修通道,楼梯间有片墙上还印着旧的点心广告,声称该商品能满足一切关于美味的幻想,似乎是用哪个外围建筑改的。
夏天来到一处转角,那里有一个小型的水压控制终端,新天堂的不少东酉是拼接而成,以满足目前的人口密度。
他翻出一个小型终端,扣上去,以便侵入节点。这东西很常见,样式低调,好不显眼,但如果你有足够的权限,位置对头,那么它便能做到一些事情。
他又忍不住去看屏幕上标示小白位置的光点,那人离他越来越远,接着他看到标志消失了,小白进入了屏蔽区域。
他脸色冷下来,正在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夏天闪入黑暗之中。
一队巡逻兵走过,警惕地看着周围,他们身上有些东西,让夏天想到看过一个动画片里的角色。里面的士兵用整个灵魂盯着外面,巴不得出现点什么意外,好扑上去撕咬一番,杀掉敌人,或壮烈牺牲。
他冷冷看着这一幕,在庆典上,难得见到一群这么兢兢业业的人。
司先生的确是不太像人了。
不过他一向在乎外表,所以仍保持着基本人类的形态。
他穿着件舒适的条纹居家服,站在壁炉前。这里的布置很像虚空沙龙,既然权贵们还在,这样的地方当然仍旧是在的。
他一头黑发看上去很齐整——用夏莲的话说,肯定是假发。
他五官英俊,皮肤苍白,映着火光,流转着诡异的影子。他眼睛里隐隐有光,像那种高等玩偶人工风格的双眼,一定和核心ai有什么联系。
白林能隐隐看到有胶质血管般的东西从他心脏的位置向外延伸,可能是之前夏莲留下的伤口,这种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需要二十四小时的跟进治疗。
在看到的那一刻,白林突然想,司明安没去开幕式,不是因为小心,只是不想这样出现在摄像头前罢了。
也许以后他都不会出现摄像头前了。他为他的谨慎、恐惧和野心付出了代价,他从不是那种喜欢人体改造的人,但最终你会屈服于欲望的。而从此他只会出现在黑暗中了。
在看到的那一刻他也知道,司先生“进化”的方向是生物机械。
这些黑暗中的残余者,就是些诡异的怪物。
白林进安全屋时除了看到防御力场,还有隐隐的数据过滤网,这里任何未经授权的数据都无法传出去,夏天应该已经失去自己的定位了。
这让他感到一点焦灼,希望出去后能好好安慰他。
司先生盯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白林,”最终那人说,品味这个名字,“你活了下来,真不敢相信……你不该活下来的,你是旧日的战神,应该属于幽冥世界。死亡能赋予人力量,你拥有的就是那种力量。”
他朝他走过去,步子仍然很优雅。
“夏天死了吗?他那性格活不了多久,我一直说……”他看着白林的眼睛,停下来。
他露出笑容。
他语气和姿态都像人类,但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可怕,面部的肌肉夸张而僵硬,仿佛设定出了错,超出了正常界限。不能说丑陋,他五官非常端正,只是令人毛骨悚然。
“他还活着,”司明安说,“夏天还活着。”
他语气里有种可怕的东西,白林盯着他,司先生仍带着笑。
“我喜欢你的眼神,你以前很少这样。”他说,“为什么要改变呢?你一直是对的,让别人知道你的想法,你真的爱什么,他们就会毁了你,还会把毁灭之事进行无止境的演绎,给人取乐。没人比你更了解了。”
“我看你们又拍了新电影。”白林说。
“啊,可不只电影,我们会开发一个系列。”司先生说,“这是一个伟大的题材,神明和灭世,多刺激。”
他摆弄酒杯,多半是好酒,但却一口没喝。
也许是因为喝惯了,不能再满足口腹之欲,或者这是进化的代价,人类的享受越来越难以吸引他们。
夏天离开又一处有安的接驳区,转向另一个方向。
他知道小白的位置,但当光点从终端上消失,他仍然非常暴躁。
此时,发现他的人已全部变成了尸体,夏天还重置了通讯回路,让巡逻队一时半会不会发现这些人出了事。
不过新天堂的安保非常严密,不超过十分钟,就会有人发现不对头,开始对他进行追捕。他倒不介意事情再闹得更大点。
夏天照着计划来,来到最后一处不规范的接驳区,此地位于新天堂两处性服务区的中间走廊,光线是酒红色的,现在夏天看到这个颜色就打寒战。
他连开三枪,墙壁炸开,他走进去。
最近的抓捕队听到声音,朝这方向冲过来,这些人眼神狂热而暴力,好像嗑了某种过头的药。
夏天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终端闪动,要求三十秒钟内授权,他得速战速决。
激光枪从发梢擦过去,带来一阵灼热。
幽暗中,夏天看到一个人的眼睛,有一瞬间以为是什么怪物。那人眼白几乎全是是红色的,裹着黑色的眼珠很吓人。接着他意识到他只极度兴奋,眼球血管破裂,只有某些非常烈的药物会造成这种效果。
夏天击碎了他的脑袋,又拉近距离,拧断了最后一个人的脖子。他的眼白也变成了红色,眼角渗出血来。
夏天脸色阴沉得要命,通讯恢复了一瞬,又静默下来,不知道小白怎么样了。
他知道小白有多优秀,更恶劣的情况不知碰到过多少,也都能应付得来。可他就是担心得要命。
夏天转过头,看到另两个刚巡逻到这里得士兵,他们已经在角落里站了一小会儿,但是并没有开枪,也没扑过来。
此时他们看看他,又看了看那些好像疯了一样的同事,眼中充满了恐惧喝迷惑。不同于刚才的疯子,那是一种正常人的惧怕,接着两人向后退开,顺着走廊逃走了。
可能很快会有人过来,但夏天没时间管了。
他转向身后的侵入终端,做最后的微调。
“我们很多人都找不着了,我不大相信他们会死,希望他们会回来。”司先生说,“明科夫先生曾回应过我一次,他对所有的计划都不感兴趣,我查不到他在哪,他说那地方风景不错……不过当浮空城足够大,够美,他会回来的,我们属于这里。”
“上世界不会再回来的。”白林说。
“你来的时间不长吧,但该看过我的城市了。”司先生说,“它已经回来了,你看多少人在外面醉生梦死。人们喜欢这样的生活。”
“很多人想离开。”
“啊,总是有人不太合作。”
白林盯着他,接着慢慢抬起头,看上方的纳米屏,他来之前司先生似乎正在做和屏幕有关的工作。
上面有一个疑似瓶子的标志,有几个字母简写,似乎是个什么计划。
眼前的图案很面熟,白林立刻在记忆中我到了信息。
“这是‘大统一’?”他说。
“啊,‘战神阁下’在上城生活这么久,对这里的文化还是有相当了解的。”司先生说。
白林没说话,他们都知道他不是什么“战神”,一切是上城创造出来的。他只是一个倒霉鬼,下城的年轻人,因为病毒失去记忆,以为自己是上面的人,生活了将近十年。
“大统一”上城流行阴谋论里的一个说法——现在看来已经不是阴谋论了。
它说的大概是在脑中植入终端和腺体,分泌出相应的药物。人们不再需要总是吃迷幻药,可以根据社会的需要得到相应的情绪。只要向核心ai统一申请就行。
在这里,核心ai可以掌握一切,包括人们的情绪,并根据每日的工作制定出分泌表格。
“这是个好计划,人们会总是很快乐,不再抱怨,他们需要的就是快活,然后本分工作。”司明安说,“那些人总在说反抗,但其实想要的无非是能够心安理得接受眼下的生活,不再感到痛苦。”
他露出微笑,站在客厅里,像在黑暗旋涡的最深处。虽然仍保持人的样子,但他看上去非常不像个人类。
白林突然意识到,那个掌控一切的核心就是司明安。
他控制着周边区域,可以随时指使枪管,切断通讯,摄像头是他的无数只眼睛。不过改造还没有完成,这是个一步步的进阶过程,人的大脑要经过很久才能习惯跨物种视角,知道自己将一点点变得不是个人而成为某种怪物的君主。
齐下商的噩梦都市让权贵们有了不少想法,他们设想出来的城市,就是这样。更加黑暗,极度的控制,整座城里人的快乐和痛苦都将源于一个人的一念之间。
司明安不再需要担心这些人如何生活,是否会变成反抗军,那是有自由意识的人们才会干的事。只要他一步步变异这座城市,那么一切念想都会被抹杀,只是这些人相信自己仍活着而已。
过程会非常简单,饮食中的纳米机器人,或是一次统一的疫苗注射,都能完成这项创举。
也许已经开始了,那些眼神疯狂的抓捕队员,或是木然呆在角落里的奴隶,就是第一批的实验品。
“啊,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真令人难过。”司先生说,“我不再是那个普通人类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子让我感到羞耻。”
他伤感地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太长了,而且会越来越长,也没有了指纹,呈现仿生塑胶的质感。
“不过当大家都不会再意识到美或丑,”他又说,“我让他们喜欢就喜欢的时候,也就没什么了。”
他朝白林微笑,虽然有个怪物的躯壳,但又的确是一个人。
“到时,一切变得很简单。”他说,“董事会的人会回来,有些不在了,但我们会补充新的。”
他表情忧伤,如此地想要回旧日的时光,以至于得做出一个不那么喜欢的决定。
“明科夫先生回来后,大概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他说,“我都不敢跟他说我做了。他不喜欢这种变异,至少不喜欢我这种。”
他长长叹了口气。
“但他没有选择。我们属于这儿,这里才是未来。‘大坠落’给了大家足够的教训,你得更加强大,把一切握在手中。”
他看着白林,旧日的战神站在壁炉旁边,样子有点单薄,禁锢锁亮着冰冷的光。
“至于你,‘战神阁下’,新天堂依旧需要‘战神’,但不再要真正的你了。民众的胃口很好满足,真人明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外面传来一声遥远的轰鸣。
但这是一间安全屋,防御严密,虽然在夜夜笙歌的市中心,却寂静如同在世界的角落,当听到轰隆声,说明声音非常大,而且已经很接近了。
司先生转头看那方向,大屏幕同时闪了一下,出现外面的场景。
近十艘飞艇呈攻击队形,向这片建筑射击。艇上都闪动着200届杀戮秀的标心,它们本来负责不同的宣传区域,但此时扎了堆,还配有一流的武器,目标明确地攻击。
从外而看,大量玻璃和建筑板从火光中坠落,新天堂的外围建筑已经清空。
司先生的安全屋宛如一只巨大的蛋,在纸醉金迷中横卧在此,暗色的金属反射光辉。它像生于黑暗与污秽之中,随时会破茧而出。
司先生厌倦地看了一眼,反抗和愤怒在他眼中不过是款玩物,他见过无数种,并不觉得稀奇。
他踱到白林跟前,丝毫也不担心他会给自己造成威胁。
“战神会成为新浮空城下的一具尸体,这是最好的奠基。”他说,“一个没有神,没有敬仰,虚幻的世界。”
白林盯着他,大屏幕边缘的数据急速闪动了一下,没人看见。
司先生伸手碰他的面孔,白林退了一点,但没能躲开。怪物手指的触感冰冷黏腻,划过皮肤,抚摸发丝。那人的动作温柔而郑重,好像真的是在触碰一个神明,但又带着骄傲,因为他足够强大和悖德,可以随意触碰他,把神踩在脚下。
这时ai开口了。
天空城的主管ai是个低沉温和男声,它说道:“时间重新调校,目前时间为——”
它报出一个日期,司先生怔了一下,这是两年前的一个时间。
那时第199届杀戮秀刚刚开始,夏天才认识白敬安,而浮空城看上去还十分稳固,会永远存在下去。
在那个时间,司先生的宅子“天堂居”还好端端立在浮空城上方,ai主管的防御力场区域很大,遍布方圆二十公里。
在时间重设为两年前今天的一瞬间,防御力场的参数回溯,不再只包裹安全屋,它回归了那歌舞升平的时代。
防御力场重新扩张。它十分温柔,掠过外头亮着枪管的飞艇、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和愤怒的反抗军,它不会伤害任何力场内需要守护的事物。
它继续向外延伸,囊括进大片区域,并在达到一个精确的数字后稳定了下来。它一直是很优秀的技术。
更远方,一艘抓捕队的浮空梭冲过来,凭空撞上了什么。火光腾起,死亡之处延伸出大片蓝色的闪电,把建筑的阴影照亮。后面的浮空梭吓坏了,全部急停。
同时,被纳入力场内的反抗军飞艇再一次开火。
夏莲站在安全屋上方的飞艇上。
她算好了时间,第二次射击没有击中防御力场,而是结结实实打中了安全屋。
飞艇发射的并非能量或是激光,而是一次性单分子划割仪。
单分子武器都有管制,这款虽然是一次性的,在这种武器管制下仍然几乎不可能搞得到。但如她所说,现在到处都是反抗军。
划割仪在三秒之内吐出近三十米长的单分子鞭,一闪即逝。
它划过安全屋周边墙壁,包括凸出来的走廊和屏幕,大片闪光的建筑跌落下来,下方的车子纷纷躲避,街道一片混乱。
司先生话说到一半,转过头,圆形的安全屋被斜着切开了一大片,坚硬的合金材料落下,他面对一片光裸的天空,和外面的反抗军之间没有距离。
他呆了几秒,这时听到白林轻快地说了句什么,带着笑意。
司先生回过头,一眼看到夏天。上城的战神就站在白林身边,盯着他,手里拿着把大口径的枪。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这位新的战神仍旧活着,极有气势,非常不爽。
白林带着手铐,在他旁边,朝着他笑,眼神还挺温柔,简直像在谈恋爱。
在司明安看到夏天的那一刻,战神手里的纳米武器已变成一把枪,枪口指着他的脑袋。
很多人在视频中看到过这样的画面,样子非常酷,可是当这样的脸出现在跟前,拿着枪时,真的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司明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夏天就开枪了。正中头颅。
黏液一般的血四溅,大脑中迸出小块生物体般的零件,司先生倒下去,虽经过了改造,做过实验,但从来没有真正承受过这样的痛苦与暴力。
夏天枪口仍指着残破的躯体,为防意外又补了两枪。
接着他平举枪管,死死盯着……那东西。
司先生的头碎了大版,能看到破败的头颅中没有大脑,里头爆出的触手般的东西缓缓蠕动,发出水声。
外面的飞艇同时灵巧地降夏,停在大楼切开的入口。他们已经搞到了需要的基因数据、反抗军们的钥匙了。
爆头之后,通讯杂乱了一番,接着恢复了。
夏天听到夏莲大声叫江远的名字,问他还在不在,在最好给她出个声。
但频道里很安静,没有声息。
有一会儿,频道里一片死寂,在等待着。
“我们……得开始了。”有谁说,伴着炮声,“立刻。”
夏莲闷闷地“嗯”了一声,飞艇停稳,她走到门口,正待跳下来,这时一辆浮空战车越过战场,冲了过来,她反手开枪。
飞艇也开炮反击,频道里没人再说话,只有枪声。
过了一小会儿,江远的声音传过来,还挺轻快,说道:“哇,我搞到一艘浮空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