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星光集团的易定远先生死了。
星光是浮空城饮食行业最大的基础端生产商,经营方向是各类粮食种植和技术开发。此事引起了不小的动荡,外界有种种猜测。
就田小罗得到的资料看,这位易先生是个聪明人,生活奢侈,口味一流,总是知道怎么得到想要的东西。
这人有一天取下了自己身上的生命监控装置,关掉了所有安全摄影镜头,混合了能找到的最烈的迷幻药,注射进自己的血管。
大概因为他什么都尝过了,所以药量下得特别大。这件事上,田小罗很有发言权,对瘾君子来说,这种事难以避免:你想要更多的刺激,就得冒险。
他死的时候在完全的黑暗里,没有开灯,窗户封闭,也不去看外面奢华的灯或星光。
田小罗没能看到那时的视频,上城到处有摄影镜头,但易先生死时没有。她不知道那会是极度的欢愉还是痛苦,但一定很孤独。
她说不准为什么关注这个,但为此检索了不少关键字,试图弄清发生了什么。
可能因为外国对易先生空出来的位置争得厉害,而她刚好有了权限。又也许因为那人的孤独,她是个剪配乐视频的,光是听八卦,脑中就开始浮现凄凉的音乐和画面。
顺便一说,易先生自杀这件事被某个道听途说的制片人看上了,准备改头换面,变成电视连续剧,描述爱恨情仇,供人付费观看,思索沉迷,寻找人生的意义。
电视机如同神龛,浮空城的人民发自内心信仰这一套。
田小罗穿着睡衣,坐在她家的地板上,又拆开一袋新的零食。
她没去碰桌子上的“糖果”。这些东西说是不上瘾,但是戒除起来非常困难。
说真的,上城的权贵们自杀或发疯挺常见的。很久以前,有钱人自杀大概是件稀奇事,但现在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此刻,权贵们正在举行一场名目复杂的长桌晚宴。
宴会还没开始,宅子里四处放着布置成异世界的笼子,每一个都有主题,进行各种“表演”。其中既有俊男美女,也有各款怪物,配上极具想像力的游戏规则,非常血腥,极为。客人们想要的话,还能进去玩玩。
即使田小罗觉得非常恶心,也得承认设计得很有美感。
“服务者”都形象一流,还有些颇具名声,宴会的主办人从明星或是普通人中找到自己想要的长相和气质,组成这场一次性盛宴。
笼子里光线很亮,显得外围幽暗,笼子的特殊处理让受难的“服务者”们无法看清外面的人。从里面看,上城高规格权贵的宴会一片影影绰绰,无声无息,衣冠楚楚的权势者们盯着他们,欣赏痛苦、高潮和死亡……一定像最恐怖的恶梦的场景。
宴会结束的时候,这些人大都会死掉。说是“表现艺术”,其实 因为足够 花费代表着宴会的规格。你可不会希望圈子里的人们说你的宴会抠门,规格不够,没有口味。这是奇耻大辱。
一些笼子的位置很隐蔽,可以给喜欢探索的客人惊喜。大部分以最后也没人发现。
她看到视频里的雅克夫斯基。
那人最近总是出现在核心权贵圈子的摄影镜头中,穿着正装,但仍是个醉鬼。造神行销发展到如此地步,他们需要他的专业意见,田小罗花了不少时间关注他。他一样整天喝酒。
她觉得自己想和他说些什么……有很多的话想说,找到机会她一定会说的。
等一切解决,等她做好准备。开口太难了。
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虽然有些也没那么重要,但现在我很难分清重要和“打发时间”的界限。
客位们低声交谈,田小罗专门做了个小程序,收集 易先生有关的闲聊。
她一直是觉得易先生工作干得不怎么样,下城的人们饥肠辘辘,日光室的上一次技术升级还是二十年前。
那里的孩子因为缺乏治疗死去,人们不惜代价只为换到一碗饭,但他们换取不到,一辈子也没有见识到更文明世界的机会。
但后来她意识到,易先生只是照规矩办事,那是一个清晰而长远的决策,是统治层几百年来执行的。
他们不会给出任何东西。因为他们可以不给,而这年头可没人白给人东西。
下城早被抛出了主生产关系之外,是养在地狱里的牲畜,只能用作上城人茶余饭后的娱乐。
易先生的公司人关注上世界的供给——必须承认,本地的食物挺便宜,种类繁多,口味各异,绝对不会饿死人。而奢侈昂贵、匪夷所思的饮食需求也会很快到位。
小明科夫跟在他父亲后面,走进宴会,穿行之处所有人都让出道路。
这是他的位置,虽然她觉得那个穿着t恤蹦蹦跳跳的人才是他这个人。但也有可能都不是。
她的新boss低着头,头发没乱,发丝散在肩膀上。田小罗发现他有点发抖,他无意识拉了拉袖口,挡住那一丝颤抖,手紧紧攥着。
他有差不多一个星期没有联系她了,这很少见。
明科夫先生偶尔和他说话,手会放在他肩上,压着柔软的布料。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田小罗发现明科夫先生极少触碰别人,虽然他看上去并不像对任何人有意见。他语气随和,面带微笑,却让人很有压力,在奥林匹斯山顶的盛宴中,金钱、权势和谄媚如光辉般向他聚集,他走在宴会之中,像穿行在自己的黑暗宫殿。
只有看他儿子时,他眼中有偶尔温柔的东西,但很快消失在阴冷与控制欲之后。
小明科夫先生稳定地跟在他父亲两步之后,发丝在灯光下有种迷濛又冰冷的光晕,面无表情,一切藏在昂贵的礼服下。
一个刚加入核心圈的小权贵盯着他看。
现在阶级固化得厉害,浮空城的权贵位于权力的顶峰,但偶尔的确会接纳新血进入外围圈子。
这个姓荣,是浮空城零售业新晋的股东,到这个位置上干掉了不少对手。上城声称自己是个开放的社会,任何人都会有机会。只要你有足够 渴望与手段。
他上一次的丑闻是了一个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对方牌比他好,但在一次比谁更狠的斗争中一败涂地。
荣先生不光干了,还拍了视频回顾,上个月那东西不慎流了出去。
从视频上看,荣先生显然是激情犯罪,虽然那位地头并不比他的情人们更年轻和好看,但他把那人锁在办公室,花了近一天时间进行了全方位侮辱与践踏,极其残忍,充满耐心。结束的时候,对方伤重,差点死掉。
权势的喜悦与生理的欲望在荣先生身上混为一谈。
这也许的确值得他兴奋吧——闹到了这分儿上,公司法务部门还是把事情全压了下去。
此时,他看着人群中的小明科夫先生,后者一身黑衣,天顶无数的射灯如繁星般燃烧,越发显得他身形纤细。一群人绕着他打转,他面无表情,站在父亲身后,对讨好习以为常。
可他的样子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他举手投足间有种东西……现在田小罗明白了,那是权力的气味。
荣先生跟人谈话,先是恭维了一番,说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见到如此绝妙和富有创意的表演。接着说他听过一些传闻,那男孩……是否其实是明科夫先生的一个玩物,谁都知道大权贵们爱好奇异。不知道他玩厌了,是不是会把他送给别人。就是……你知道的,下面的某些人。
没有人和他聊,权势滔天的权贵们面带微笑,绝不会在这个话题里多掺合一句。
又有客人说起死去的易先生,说也不一定是自杀,而是他的一个“男宠”干的,那小子杀戮秀出身的,谁都知道这种人会干什么。
他说易先生“玩他玩得很厉害”,之前还选去了“真实感”俱乐部几次,那边的屠宰场不错,可能想把他吃了。这年头真是选择太多,难以决定。
田小罗拿零食的动作停了一下,纠结了几秒种,还是坚持把手里的东西吃了。
在医疗部门的视频里,易先生的尸体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影响食欲。
他死之后,因为关闭 ai,缺乏监管,房子烧了起来,但新款的纳米治疗机器人帮了大忙,让他保持了帅气的模样。这些人总把自己打理得不错,连尸体都是。
易先生出身权贵世家,出生前继承权就写进了合约里。
他在一个奢华无度的世界长大,认为理当得到一切服务。如果没有,你就去要,并且要让他们知道下次必须提前奉上。
而人是商品的一种,情感、归属或是爱情是电视里的玩意儿,可以标价买卖。
你位置越高,得到的越好。毕竟,谁都知道浮空城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世上最好的都在这儿了。
他看上的那个男宠叫左安,出身自下城m区,入狱照的模样很秀气,灰色的囚服罩在身上,皮肤苍白,是上城某些权贵格外喜欢的那一款。
他家以前是开杂货店的,私下贩卖军火,违反了一堆下城的武器流通条款。他有个哥哥,脑子不好,他一直在照顾他。进杀戮秀的前三轮,从不多的视频上看,这人个头不高,说话轻声慢语,笑起来有点羞涩,被队友嘲笑像个小姑娘。他行为很谨慎,是个不亲爱进入战术规划,并最终赢得了尊敬。
易先生大概是从杀戮秀里看到他的,就直接拿了合约,把他变成了私人财产。
田小罗不知道易先生是什么时候看到那个人,觉得也“有点意思”的。无关紧要,人们总是在某个时刻会对另一个人产生好感,这是天性。
田小罗也不知左安对易先生的“临幸”是什么感觉,他来自下城,是上城一些人口中“养在地狱里的牲畜”,没有权利。顺从铁先生,虽然屈辱,但比杀戮秀的存活率稍微高一些,后者也绝不是什么高尚的地方。
哪里都无关紧要,他没有选择。
易先生看上他,可能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不过他曾有一次跟人说,左安“骨子里有种很温柔的东西”。
易先生是个冷酷的人,享受这个世界给予的一切,大快朵颐,毫不留情。
到了后来,那“温柔的东西”在左安神志不清的混乱中,在易先生用药物和虐待堆积起的刑架上也曾不得不闪现出来。易先生要什么就得有什么。
为了查清这个人,田小罗看到了大量的视频,她快速扫过,觉得在看某个地狱系列的猎奇恐怖片。
那些人观看,嘲笑和侮辱他,他无处求援,什么也做不了,世界就是这样的。
权贵们的宴会开始了。
一群人慢条斯理地享用上百道菜色,一切极尽奢华之能事,每个细节都有其或明确或隐晦的规定,人们在其中寻找归属,在仪式中确认身份。
他们信口闲聊,无数勾心斗角、盟友或敌人的确认、权力的转移在其中发生,涉及大量资金的变动,或者千万人的生死。
小明科夫吃的很少,他有时候会停下来,只是盯着跟前的菜,一动不动,也许因为他手在发抖,得注意礼仪。
和静庭先生心不在焉地吃东西,朝旁边的人说道:“规格是都够,不过见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这些东西都没什么意思,但是得有。”时先生说,“就像王朝需要仪式。”
“什么时候还是得再搞点新东西。”小雷洛说,“刺激点的。”
明科夫先生懒洋洋地在旁边听,偶尔表示同意。
这些人姿态优雅,语气平缓而厌倦。和先生接着又说起那个他参与投资的少标本项目,说希望他们终有一天会发现新技术,能完全保存旧日的情感。
明科夫先生眯着眼睛听,既没有兴趣加入,也不像觉得讨厌。
接着他转头看小明科夫,后者一动不动盯着新端上的内脏。
“吃一点。”他对他的独生子说。
小明科夫手颤了一下,盯着盘子,没有动。
“你不喜欢吃,”明科夫先生说,“嗯,有点腥,不过也是它的鲜美所在。”
他儿子一言不发,紧紧抓着刀叉。
“你想到什么了,是吗?”明科夫先生说。
小明科夫摇摇头,明科夫先生说道:“说。”
田小罗瞪着荧幕,听小明科夫缓缓开口,用尽可能冷淡的语气说起极度私人的事。他声音很小,中间停了好几次,她听不清,也并不想听。他没有不说 权利。
没人想说这种事,但他一定学到教训了。
他父亲看着他,小明科夫手颤抖得严重了一些,他眼瞳是一种幽暗的蓝色,灯光都会在其中熄灭。他舔了下嘴唇。
明科夫先生伸出手,勾了一下他垂下来的发丝,小明科夫哆嗦了一下。
那人细心的把他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放下手,继续吃东西。
田小罗不知道明科夫先生在想什么,他看他的儿子那么专注,心满意足,像一片深渊。
“n区大屠杀的1713型基因病毒就是星s子公司的一个产品。”及川说,他坐在夏天旁边,已经和他讲完几款兵器对人体造成的具体伤害以及它们的行销史,接着话题理所当然发展到了n区大屠杀。
及川还很年轻,礼服穿得很周正,面容稚嫩,但有种残酷的严苛气息,上城最大的武器制造公司“星s”是他的家族产业,这一武器帝国无所不包,衍生 产业不计其数。只要你能想到的,它都会造出来。
“当时下城大部分 摄影镜头也是我们提供的技术,尤其是夜视方面。”他接着说道,“我们要求设计师从宗教画中寻找灵感——你有注意到吗?有款圆形的摄影镜头做了苍蝇王的造型,各大宗教的恶魔都有对应款型——”
夏天不理会他,这人从不浪费食物,但现在看上去没有丝毫食欲。
“星s”的少东家着迷地看着夏天,描述各色数据,说他们公司设计时达到了多么惊讶的效果,同款创造了如何的业界神话。
“你经历了一切,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很多人希望当时能在那儿。”他朝夏天说,“我看了你当时的一些视频,你还小,那么痛苦,可爱极了……”
夏天转头看他,修长 手指拿着餐刀,眼中一片阴冷。
及川接着描述窥视欲,儿童,数部大片的热销——两部大师奖作品,一部创造了收视率神话的超长连续剧,周边产品以天文数字涌现,满足人们猎奇的欲望,他们觉得看到这些,自己已理解了一切。
白林的大名被人们反复谈论,在口中咀嚼,宛如他是他们的朋友。
同款t恤、车子或枪,同款杀戮秀主题周边。
虽然这么说很诡异,但田小罗觉得及川真的很喜欢夏天,她知道这个人,其实并不太喜欢说话,总是一一病恹恹的样子,不会容忍最微小的冒犯。他那副慢条斯理,喜怒无常,随便折磨别人的样子,简直就是她的心理阴影。
不过他现在看着夏天的样子,双眼发亮,滔滔不绝,一直带着微笑,简直就是在讨好他。
虽然他说出的话令人难以忍受。他说着大屠杀是桩了一起的事件,让浮空城的人们感到巨大的满足。那些血、尖叫、痛苦和人性是第一流的商品。
他说,这真是一个闪亮、疯狂又美好的世界,觉得这能够讨好他。
这场“恋爱”很不顺利。
易先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那时却经常处于失控状态。他大发脾气,磺东西,朝左安大喊大叫,威胁和折磨他。他本来就很残酷,现在是变本加厉,周围大片区域因为他的怒火陷入雷暴区。
在那些天,他在药物上也用得很过头,有三次进了急救室。
左安是某种毒素,毁掉了他的平静。
其实在最初的时光,左安就是易先生想要的那个样子,有张天真秀气的面孔,像阳光初生时刚绽放的花,他言语温柔,脸红起来很可爱。
易先生和人说起他的过去,说他受了很多罪,下面日子不好过,他尽了全力,对周围的人都很温柔,竭力给他们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他语气充满喜爱。我们总是因为某些事格外喜欢谁的——某个时刻,某些过去,某种含糊的情感被牵动,看到了你不明白却渴求的东西……诸如此类。
总之,他对左安和其他情人大有不同,几乎像是在恋爱。
田小罗觉得脑袋里一直响着一首曲子,怎么也赶不走。可能是戒断症状。
曲子开始挺舒缓,现在开始变得绝望和激昂起来。
197届杀戮秀的一个镜头不断闪现:在一间有食物的厨房里,左安抿着嘴朝一班队友笑,天顶的光线照下来,空中有浮尘飞舞。在那种破地方,居然产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这是左安短暂杀戮秀生涯里最有名的镜头,在地狱里被钱和策划们堆出来的商品。
易先生看上这商品,可到了手,却找不到说明书,无法拆开包装。
有一次在派对上,权贵们评论各自的新宠物,易先生跟他们说左安前一天怎么饥渴,为了让自己上他什么话都肯说。
他描述细节,左安抱着腿,蜷在沙发的角落,任那人像爱抚宠物一样抚摸他的头发。
“他说他最喜欢这个。”易先生说,“他人生中的什么事都比不上我搞他的时候,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他转头看左安,说道:“你当时还说了什么?再说一次。”
左安蜷得更紧了些,看着地板,一言不发。
易先生的脸色冷下来,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此时因为这人的拒绝愤怒了。他揪着左安的头发,把他拖到房间中豪华的大笼子里,那里有很多折磨人的东西,左安在大宅子里穿得人模人样,但没有丝毫权利。
他折磨他,要他当众说出他曾说过的话,反复确认。
左安没有扛很长时间,他不是那种硬杠的人,他说了,哭得很厉害。
易先生粗暴地结束了派对,抱他出来安慰,这年头“宠物”都少不了经受这样的屈辱,不过反正他们是提供服务的商品,不需要尊严。
他又上了左安,还强迫他说很爽,很开心,从没这么开心过,就像是电视剧里的那种台词。
易先生当然知道左安不开心,但他就是要他一次次说这种关系有多好,无比执着。
接着,易先生准备给左安做手术。
他对医生产,他很喜欢左安,但觉得……他还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切还能更好。
医生向他保证,现在科技发展很快,这种手术对、神经元和激素分泌种种情况的控制越发精确,会令任何人都无法抗拒,他中意的人会向他彻底敞开,予取予求。
左安躺在手术室的轮床上,非常安静,眼神冰冷,里面全是憎恨。
田小罗本来想关掉视频,这太恶心了。
可事到临头,易先生冲进了手术室。
他改变了主意,赶走了医生,说还是不做了。他推着轮床离开手术室,动作混乱,有点惊慌。
“我带你回去”他说,“我只是要吓吓你,你听话不好——”
他当然不是在吓左安,田小罗知道他是当真的。他这么说,是因为怕床上那个打了麻药无法反抗的人生气。
左安安静地躺着,盯着易先生,后者快速说道:“我会立刻把你带回去,你什么事也不会有,是我做了错误的判断……”
让易先生那种人说出这种话可不容易,他推着左安来到走廊上,又把他抱到轮椅上。
接着他单膝跪在他脚边,亲吻他的手指,好像这卑微的人是攥着他心脏的国王。对方垂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一眼。
易先生一贯是个冷漠镇定的人,人们总说不清他在想什么。但这一刻并非如此,他极度脆弱,魔鬼般的暗影之下,某种东西流露出来。
好一会儿,田小罗看到轮椅上的人抬起手,抚摸易定远的头发。
这触碰很温柔,却又像是施舍一般,恶意又绝望,田小罗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乍现,明亮。权贵的生活中有无数这样的光亮,辉煌闪耀,不见黑暗。
但偶尔时刻,光线熄灭,你突然发现黑暗如此沉寂,无边无垠。它饥肠辘辘,吞噬之光,因为你一天天司空见惯,新鲜之事很快陈旧,接着腐败。只要你活得够久,见识够多,总会这样的。药物也无法挽回。
你试图找到一直亮着的东西,改变局面,广告里说会有,而你想要什么一向都会有的。
田小罗突然想起易先生的房子起火后发生的事。
因为没有授权,所有的门都打不开,所以大宅里的七个保镖和四个高阶,一起被烧死在了里面。
田小罗并不为此难过,权贵的保镖手里不知沾了多少血。至于那些高阶,人被改造成那样你下次买什么脑子了,想的只有定制菜单上的事宜——想操或、尖叫、静默不语,如此等等。这种手术类型繁多,还有诸多品级,把人改造成相应款型的玩偶。不能算“人”。
左安是那死掉的四个中的一个。
最终……易先生还是给他做了手术,田小罗记得那张脸,容貌柔软天真,纤细得像会融化在光中。他就在那四个死去的里。
权贵们难以预测,他们有权力,所以随时会改变主意。
有些人说房子是左安烧的,是他干的吗?田小罗并不确定。
田小罗看多了杀戮秀,但仍然说不清那些人走投无路之际能有多少的办法。欺骗、伪装、杀戮、甜言蜜语……当真的活不下去,就会不惜代价报复。人性中炽烈的东西在他们身上燃烧。
上城这些“神明”和他们愤怒的,来自地狱的玩偶。
是否是他把药物推到易先生身体里的呢,那时候他还面带微笑,显得柔软天真。
他像个受了惊的孩子,让人想安抚他,而他会把自己灵魂给你,让你从此拥有归属。而易先生温柔地看着他,抚摸他的头发,确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他。
左安曾在杀戮秀的一个采访里说过,说他经历的事情当然很糟糕,但他活下来才有机会。他相信如果你能活着,去尽力,事情才会变好。
他性情中有些非常天真的东西,但他不蠢,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走投无路,也能够下得去手。他在那片地狱里长大,知道事情会有多残酷。
也许不是他做的。
易先生彻底把他毁了,接着发现从他身上榨取的东西再也没有了,那种他自己民不明白的美好的东西,没有如想像中那样中泉水涌来,随手可得。
那个人干涸了。他已经死了,只保留了一个虚假 商品的外表。
有钱人被骗总有很多的办法讨回公道,他也有无数更新,更好,升级版的产品可以代替,但这个不行。他被骗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易先生自己丢掉了生命监控,调高药物浓度,再将之注入身体……他烧了房子,杀了里面所有的人,因为他觉得很没意思,而这年头生和死这么接近。
不知道左安最后的时刻是什么样。
田小罗想像易先生的画面时,只有一片黑暗,但左安的却是在火焰中,他在大宅中的某个地方,很安静,可能还穿着易先生给他的兔子拖鞋——他说他喜欢,因为很暖和。但也许是撒谎,他赤着脚。
他什么也没留下。骨头都烧成了灰。
田小罗把零食袋丢到一男裤,现在是没有任何食欲了。她看着在宴会上一杯接一杯喝酒的雅克夫斯基,觉得这样比较幸福。
她站起来,翻出一瓶能找到最烈的酒,戒什么东西都以后再说吧。
不知明科夫先生那样的人是否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人们经常感觉不到,但浮空城有着无所不在的数据统筹,核心ai会发现,然后告诉他吧。
也许雷洛也知道,最顶峰的权贵们知道……他们不告诉别人,因为真相是奢侈品,让高层的人能做出更宏观的判断。
而在这件残忍又愚蠢的事情中,他们又知道了什么呢?他们会做什么?
宴会厅中,权贵们吃掉精美的食物,灯光锐利冰冷,穹顶的装饰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宛如一双眼睛。
人们彼此交谈,过程中有繁复的规则。
两个权贵在交谈,其中一个说道:“真的很贴心,上一次的七人宴会上,主人最后上了道菜,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明星。”
“这种吃法,烹调其实没什么特别。”另一个人说,“但进食得得喜欢猎物,而且与之有特定的情感联系,最好还能亲自追猎。这会带给你不一样的感觉,有种独特的……夏伤。不然味道还不如精品牛呢。”
明科夫先生转头和他儿子说什么,后都低声回答。
有人在一旁关注,渴望有机会表现,当站在这个位置,所有人都会盯着你。
这对父子离得很近,田小罗听到零碎的“他都想要”“他干不了”之类的简短交流,他们在说某桩生意,不过也可能是豪门内斗有关的话题。她听不出更多的头绪,背景信息太大了。
明科夫先生接着说:“不行,太快了”,小明科夫先生“嗯”了一声,这是某种教导,快速、效率,只有这两个人听得懂。
与其说这种交谈有种冷酷的权力感,田小罗感觉到的更多的,却是血亲间的亲密。
虽然这一刻,两人有着同样冰冷思虑的眼神,没有温度。
明科夫先生非常爱他,不是兴趣或玩物,这孩子是他的独生子,继承人,他会把整个世界给他。
可他的爱如此扭曲,整个世界都像不知道要如何去爱。
荣先生也看着这一幕,他看得是小明科夫,目光那么饥渴,好像他是一个可供裹腹的甜点。虽然他肯定已经吃撑了。
雅克夫斯基在和谁聊天,他醉得很厉害。
“一切无非是欲望。”他说,“这里全是欲望,铺天盖地,混乱、绝望、饥不择食!”
宴会进入了闲聊时间,人们拿着酒,吃些点心,找点乐子。
小明科夫漫无目的地穿过宴会厅,眼中一片荒无。
他得到了一会儿自由行动时间,站在一个风格阴郁的笼子前,和夏天说话,“服务者”们的血漫出来,无聊的宴会就要结束了,客人已有些昏昏欲睡,游戏刚进入歇斯底里的尾声。
夏天拿了杯酒,颜色像血,他一口也没喝。
田小罗想,他现在一定很想见白敬安。
两人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只是这么站着,看着前方的“表演”,眼瞳中都有种阴冷的毁灭欲。
这时荣先生走过来,朝夏天倨傲一笑,然后说道:“小明科夫先生。”
小明科夫转头看他。
“我一直在注意您,也注意以一些……细节。”他说。
他啜了口酒,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我知道大权贵会有些特殊爱好,没想到明物夫先生喜欢这样的。但他最终有一天会厌烦的,再有趣的东西都会让人厌烦。我见多了。”荣先生说,“到时,我保证会对你不错,毕竟你是颗长在山顶之上的金苹果。”
夏天靠着装饰墙,打量也。在这地方,所有人都显得阴沉和不动声色。
田小罗心想,荣先生能坐到这个位置,说明他智力并不低,他大概只是很想要,头脑不清了。他私生活的事就从来不聪明。
他想要那个“金苹果”,甚至没弄清楚,那不是“苹果”,是王位的继承人。
小明科夫看了他一会儿,笑起来。
“我下星期准备和几个朋友搞一个小规模的杀戮秀,就是在家里玩玩您一定得去做嘉宾。”他说。
荣先生呆了一下,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他脸色变得苍白,语气仿佛这个说法非常可笑,他说道,“这是不可能的——”
小明科夫凑近他:“穿好一点。”
他语气轻快又冰冷,在一种压制的折磨上得到了十足的乐趣,带着进餐前的期待。田小罗知道他会好好炮制他,并且从中得到更多的乐子。
他转身就走,夏天也离开,随手拿了个点心盘子,还朝荣先生比划了个“加油”的手势。
荣先生在后面叫道:“这是不可能的。”
没人理会他,很多人都听到了,但是没人理。他转头去看明科夫先生,后者正在跟人说话,看也没看这边。
他退了一步,好像找不到立足之地,这是场光彩夺目的盛宴,而他是其中 客人,可是此刻,这儿却变了一个巨大的食人者聚会,脚下步步是鲜血,而他已成为盘中佳肴。
人们仍在说话,衣冠楚楚,不断吃东西,看着血腥的表演,明亮的灯光下,一张张面孔带着厌倦,却又饥肠辘辘,任何人或事都可能在这张无光的巨口中被吞下,包括他们自己。
田小罗想起曾经有一次,明科夫先生在和雷洛女士说起教育孩子的事——这个词简直讽刺。
他说他儿子大部分时间要叫他“先生”,表现好了,才能叫“父亲”。田小罗从没听过小明科夫叫他父亲,她不知道是在什么场合叫。她也不想去思考。
他说这些时,小明科夫头也没抬,专心吃东西,刀子灵巧地切开食物,礼仪始终无可挑剔。
——顺便一说,后来她听到了小明科夫叫他父亲,在不算太久之后,他威胁明科夫先生时,是这么叫的。
明科夫先生起身离开,小明科夫跟在他身后,穿过奢华的宴会大厅,脚踩过地板上蔓延的鲜血,表演得瞳孔放大,映出的灯光如漫天繁星。
还没到门口,他们大概忘了这件事。
直到杀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