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薇硬拉着我这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烟火气的“苦力”,朝着十三行外那片更加热闹繁华的商业区走去。周围一些相熟的洋行管事和商人看到这一幕,都露出了善意的、略带暧昧的笑容,似乎将我当成了某个走了桃花运的幸运小子。
我心中苦笑,却也不好拂了她这份真挚的好意。更何况,一夜未睡,又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体力消耗,我确实也感到有些饥肠辘辘了。
陶陶居,果然是广州城内数一数二的茶楼。
飞檐画栋,雕梁玉柱,三层高的楼阁,每一层都坐满了宾客,大多是些衣着光鲜的富商巨贾和谈笑风生的文人雅士。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名茶的清香和精致点心的甜糯气息。
我和茜薇这样两个“花脸猫”,尤其是我的苦力打扮,一进门便引来了不少异样的目光。但茜薇似乎毫不在意,她熟门熟路地要了个临窗的雅座,又点了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广式茶点。
“拉车大哥,你别客气,尽管吃!今天这顿,算我替我爹爹谢谢你的!”茜薇笑靥如花地对我说道。
“替你爹爹谢我?”我有些不解。
“是啊!”茜薇眨了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后怕和浓浓的感激,“你还不知道吧?昨晚失火的那家洋行旁边,就是我爹爹在广州开设的南洋商行——‘益行’!”
“什么?!”我心中一惊,没想到竟然这么巧!
“可不是嘛!”茜薇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昨晚真是吓死我了!火势那么大,眼看就要烧到存放重要货物的仓库了!那些货物,可是我爹爹准备运回南洋,用来赈济家乡灾民的!要是真的被烧了,损失惨重不说,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挨饿呢!”
“幸好!幸好有你!”她看着我,眼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若不是你当时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将那些慌了神的伙计和苦力都组织起来,恐怕……别说货物了,连旁边的几家洋行都要跟着遭殃!我爹爹说了,你这次可是帮了我们天大的忙!等他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一定要重重地感谢你!”
原来如此。我心中了然。难怪她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南洋少女,会如此奋不顾身地参与救火。
我连忙摆手推让:“姑娘言重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应该的。更何况,当时火势凶猛,我也是为了自保,怕火烧连营,波及到我们这些苦力歇脚的地方罢了。”
我依旧维持着那副憨厚老实的“苦力”人设。
茜薇却不以为然地撅了噘嘴:“拉车大哥,你就别谦虚了!我可都看见了!你那指挥若定的样子,还有后来你第一个冲进火场拉倒燃烧房梁的勇气,哪里像个普通的拉车苦力?!你老实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像打量一件稀世珍宝般看着我。
我心中一凛,暗道这丫头观察倒是仔细。连忙岔开话题,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嘛,我叫章大宝。听姑娘口音,令尊……似乎是南洋过来的大商人?在这广州城内做生意,想必……人脉广博吧?不知道……嗯……跟那十三行里最出名的怡和行伍浩官……熟不熟?”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和好奇,尽量表现一个底层苦力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向往和八卦。
“怡和行伍浩官?”茜薇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即掩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同初绽的茉莉,清新可爱,带着一丝狡黠。
她促狭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大宝哥,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莫非……你也想巴结巴结咱们广州城的财神爷?”
不等我回答,她便得意地扬了扬小巧的下巴,用一种带着几分炫耀的语气说道:
“不怕告诉你!我叫伍老板叫‘伍叔’!你说……我们熟不熟?”
什么?!
我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险些将杯中的茶水都洒了出来!
伍浩官……竟然是她叔叔?!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又如同天降甘霖!瞬间让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和激动,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或许还有一丝“苦力”应有的茫然和敬畏,干笑道:“原……原来姑娘是伍浩官的……的侄女啊!失敬!失敬!我……就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早茶过后,茜薇便热情地邀请我,说要带我去见她的父亲,当面感谢我的救火之恩。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表面上依旧做出一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推辞。最终,还是在茜薇“不许不去,不然就是看不起我”的“威胁”之下,“半推半就”地跟着她,来到了位于十三行街区附近的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邸。
这座宅邸虽然不如西关那些百年大宅般雕梁画栋、古意盎然,但也自有一股中西合璧、通达开阔的气派。门口挂着“颂庐”的牌匾。
客厅内,我终于见到了茜薇的父亲——颂迟先生。
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年纪,皮肤略显黝黑,五官深邃,带着明显的南洋人特征。但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杭绸长衫,举止儒雅,谈吐不凡,眼神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和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沉稳气度。
茜薇一见到他,便如同乳燕投怀般扑了过去,叽叽喳喳地将昨夜火场救火的经过,以及我是如何“指挥若定”、“英勇无比”地(她显然用了不少夸张的形容词)帮助他们保住了货物、避免了重大损失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颂迟先生静静地听着女儿的叙述,目光则不时地落在我这个穿着破旧苦力服、脸上还带着烟灰的“恩人”身上。
他的眼神,锐利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位……小兄弟,”待茜薇说完,颂迟先生才缓缓开口,他的粤语带着一丝南洋口音,却字正腔圆,充满了磁性,“昨夜之事,多亏你仗义出手,才保住了我‘益行’的基业和众多伙计的性命。这份恩情,颂某铭记在心!”
他站起身,竟朝着我这个“苦力”,郑重地拱手一揖!
我连忙侧身避过,惶恐道:“颂迟先生言重了!小子不过是恰逢其会,尽了些绵薄之力,实在不敢当此大礼!”
“呵呵,小兄弟不必过谦。”颂迟先生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我看小兄弟你,虽然衣着朴素,但龙行虎步,气宇轩昂,眼神更是沉稳锐利,绝非池中之物。不知如何称呼?”
茜薇在一旁抢着说道:“爹爹!开始他不愿意说名字!就说自己是个拉车的!”
颂迟先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道:“英雄不问出处。小兄弟既然不愿透露姓名,颂某也不强求。只是……这份恩情,颂某定当图报。小兄弟若有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只要颂某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我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连忙道::“颂迟先生,我己经告诉茜薇姑娘,我叫章大宝。”
但我并没有立刻提出要见伍浩官的请求,那样显得太过突兀和功利。
我沉吟片刻,装作不经意地说道:“颂迟先生。小子孑然一身,也没什么想要的。只是听闻先生是南洋过来的大商人,小子斗胆,想向先生请教一些关于南洋那边贸易和风土人情的事情,不知可否?”
“哦?小兄弟对南洋感兴趣?”颂迟先生有些意外,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当然可以!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我便与颂迟先生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他果然不愧是纵横南洋数十年的大商人,见多识广,谈吐不凡。从马六甲的香料贸易,到爪哇的蔗糖种植;从暹罗的象牙犀角,到苏禄群岛的珍珠玛瑙;从南洋各国土著的奇风异俗,到西洋列强在东方的殖民扩张……他都信手拈来,娓娓道来,让我这个来自现代的灵魂,也听得津津有味,对这个时代的世界格局和商业版图,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聊到兴起,我“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到了海上的风险之上:“听闻南洋一带,海盗也是极为猖獗?不知先生的商船,是否也常受其扰?”
颂迟先生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唉……海盗,确实是海上贸易的一大祸患啊!”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嘛,也看是哪路的海盗。像你们广东沿海这边的几股大势力,比如红旗帮郑大当家,蓝旗帮乌当家,甚至……以前的黑旗郭当家,虽然也收些‘买路钱’,但大多还算讲些‘规矩’,只要按时孝敬,倒也能保一方平安。”
“真正让人头疼的,”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是那些散布在马六甲海峡和苏禄群岛一带的……马来海盗!那些家伙,简首就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畜生!不讲信义,不守规矩,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他们船小速度快,神出鬼没,极其难缠!我们这些南洋商船,最怕的就是遇上他们!”
马来海盗!
这个信息,如同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瞬间打开了我的视野!
原来,除了我们这些在南海争霸的华人海盗和官府水师、西洋舰队之外,在这片更广阔的海洋上,还存在着如此众多、如此复杂的其他势力!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一首在一旁乖巧地听我们聊天的茜薇,突然开口替我说道:
“爹爹,大宝哥……他……他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茜薇,但说无妨。”颂迟先生心情显然不错,笑着看向女儿。
茜薇看了我一眼,见我微微点头,才鼓起勇气说道:“是这样的,爹爹。这位大哥说他有个远房亲戚,在广州城里做些小生意,遇到了一些难处,想求见一下怡和行的伍浩官伍叔,希望能得到伍叔的援手。但他那亲戚身份低微,一首苦无门路。所以他想问问爹爹,您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
“哦?想见伍浩官?”颂迟先生闻言,眉头微微一挑,目光再次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小兄弟,你那远房亲戚,是做什么生意的?又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惊动伍浩官这等人物?”
我心中早己打好了腹稿,连忙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回先生的话。我那远房亲戚(我脑中浮现出珠娘那精明干练的模样),其实也算是小有家资。她她想从西洋那边,购进一批……嗯……稀罕的货物,但苦于没有门路,又怕被那些奸商欺骗。听闻伍浩官在十三行手眼通天,与各路洋商都有交情,所以……才想请伍浩官帮忙牵线搭桥,不知……先生能否……”
我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点出了“有钱”,又暗示了“有事相求”,至于具体是什么事,什么货物,则含糊其辞,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
颂迟先生看着我,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他与伍秉鉴虽然有交情,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引荐的。
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呵呵……既然是救命恩人的请求,颂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这样吧,”他说道,“伍浩官此人,一向事务繁忙,轻易不见外客。不过……三日之后,他会在城中的‘海山仙馆’宴请几位西洋大班。届时,我会设法安排一下,或许……可以引荐你们一起见上一见。”
“但成与不成,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