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准备之后,我和珠娘便悄然出发了。
为掩人耳目,我们没有动用红旗帮的任何战船,而是换乘了一艘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单桅渔船。船上,除了我和珠娘扮作普通的疍家渔民夫妇,只带了两名绝对忠诚可靠、水性和身手都极佳的红旗帮老弟兄充当船夫。
一路向东,风平浪静。
只是,船上的气氛,却有些古怪。
珠娘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自从上次在我住处,她那带着几分大胆和试探的“投怀送抱”被我以“为燕姐报仇要紧”为由婉拒之后,她便像是彻底收起了往日里对我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和热情。
这几日同船而行,她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距离。说话公事公办,绝无半句闲聊;眼神交汇时,也只是匆匆一瞥,便立刻移开,那双往日里总是闪烁着精明与妩媚光彩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显得有些生分,甚至冷淡。
晚上,她也只是默默地睡在狭窄的后舱,而我则在前舱保持着警戒,顺便打坐调息。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任务交流,几乎再无多余的言语。
这让我心中暗暗奇怪。珠娘不像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被拒绝一次便耿耿于怀。她如此反常,难道是她对我彻底失望了?
我搞不清楚,也无心深究。此刻,我的心中,只有即将到来的凶险任务,以及为燕娘姐复仇的执念。
就这样,在一种略显尴尬和压抑的沉默中,我们的小渔船如同飘零的落叶,在两日之后,再次抵达了澳门那片熟悉又陌生的水域。
这一次,我们格外小心。
上次在此遇袭的惨痛教训,让我不敢有丝毫大意。我们没有选择在任何公开的码头停靠,而是在一个只有极少数红旗帮核心人物才知道的、位于澳门半岛最南端、一处遍布礁石和废弃蚝田的荒僻小海湾悄然登陆。
之后,更是绕了无数个圈子,确认没有被人跟踪,才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了我们上次临时落脚、珠娘名下的那间院落。
虽然此地相对安全,但我们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整个院落,晚上只在内堂点燃一盏极其微弱的小油灯,勉强能视物而己。院门紧闭,我和那两名老弟兄轮流守夜,时刻保持着最高警惕。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珠娘便通过她在这里经营多年的秘密渠道,约见了葡商古图。
会面的地点,就定在我们这间院落之内。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绝不能轻易暴露在澳门城中。
下午时分,古图如约而至。他依旧是那副精明商人的打扮,只是身边多带了西名神色彪悍、腰间鼓鼓囊囊的葡萄牙护卫,显然也是吸取了上次他侄儿山查士在我手中吃亏的教训,加强了防备。
然而,一踏入会客厅,看到端坐在主位上的我,古图那张原本还算客气的脸,瞬间便沉了下来!
“哼!”他重重地冷哼一声,眼神不善地盯着我,语气中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原来……是你!”
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张保仔!你胆子不小啊!上次在鸡颈水道,你不仅抢了我侄儿山查士指挥的船队,还打伤了他那么多手下!如今还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澳门!真当我葡萄牙无人了吗?!”
他显然是将他侄儿山查士舰队的“覆灭”,算在了我的头上。
我尚未开口,一旁的珠娘却己不卑不亢地接过了话头。她脸上带着笑容,语气却不容置疑:
“古图先生,此言差矣。鸡颈水道一战,各为其主,本就无可厚非。况且,据我所知,山查士指挥官及其麾下大部分水手,最终……还是被保仔船长主动放行,安然返回了澳门,不是吗?”
她顿了顿,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若非保仔船长手下留情,恐怕……古图先生您今日,就不是在这里质问,而是要去海边为您的侄儿收尸了。”
珠娘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事实,又暗含了警告。
古图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被珠娘说中了要害。他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若非我当时手下留情,山查士确实凶多吉少。而且,他更清楚,我们这些海盗亡命徒,真要撕破脸皮,他这几名护卫根本不够看。
最终,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精明,看来珠娘的话让他心生忌惮。
“哼……算你们有理。”他闷哼一声,重新坐了下来,语气也缓和了不少,“说吧,这次又找我做什么?先说好,军火的价格,可比上次……要贵上三成!”
“古图先生快人快语,我们自然也不会让您吃亏。”我笑了笑,示意珠娘。
珠娘立刻会意,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几叠分量十足、色泽纯正的西班牙银元,轻轻放在了古图面前的桌子上。
“这……。”珠娘微笑道,“算是我们的一点诚意。也请古图先生看看,我们这次带来的可都是好东西。”
说着,她又打开了另一个包裹,里面露出了几件从“圣·伊莎贝拉”号上缴获的、做工极其精巧的西洋钟表和几匹色泽华丽的欧洲呢绒。
古图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拿起那些银元和货物仔细验看,脸上的不悦早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惊讶。他显然没想到,我们红旗帮在经历了连番大战之后,竟然还能拿出如此丰厚的财物!
“好!好东西!都是好东西!”他搓着手,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真诚了不少,“珠娘女士和张船长果然是爽快人!说吧,这次需要什么?只要我古图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我与珠娘对视一眼,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古图先生,我们这次来,有两件事相求。”
“第一,我们想再从您这里,购买一批最新式的西洋火炮、优质火药和充足的炮弹。数量和规格,珠娘姐稍后会与您详谈。价格……好商量。”
“这个没问题!”古图立刻拍着胸脯保证,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军火生意,向来是他最赚钱的买卖。
“第二件事,”我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我们红旗帮,想通过古图先生,向澳门总督大人传递一个口信。”
“口信?”古图有些意外。
“不错。”我点了点头,语气诚恳地说道,“如今南海之上,风云变幻,清廷与我等势不两立。但……我们红旗帮,并无长期与葡萄牙为敌之意。鸡颈水道一战,实乃是为了防止贵国支援清廷水师的无奈之举。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清廷水师,是那个陈长庚!”
“我希望古图先生能代为转告总督大人——只要澳葡当局能在此次我等与清廷的争斗中,保持中立,不再出兵相助陈长庚,我红旗帮可以立下字据,保证日后绝不滋扰任何悬挂葡萄牙旗帜的商船在珠江口及南海的正常贸易!甚至……我们愿意为所有进出澳门的葡国商船,提供‘护航’服务,确保其一路平安!”
“当然,”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若是总督大人愿意与我们达成更深层次的‘合作’,比如……在某些方面给予我们一些便利,我们红旗帮,也绝不会让朋友吃亏!”
这番话,恩威并施,既有承诺,也有暗示。
古图听完,陷入了沉思。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飞快地转动着,显然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良久,他才缓缓点头:“张船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体大,我不敢擅自做主。但我会尽力将您的‘善意’,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总督大人。至于总督大人如何决断……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有劳古图先生了。”我点了点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希望能尽快得到答复。”
“这是自然。大约半个月后,我会到省城一趟,或者我们可以在那里再见一面。”古图笑道,“那么……我们现在来谈谈军火的生意?”
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了珠娘。她与古图就军火的型号、数量、价格以及交割方式,展开了唇枪舌剑的谈判。
最终,双方达成协议。我们以比上次高出近西成的价格,从古图手中订购了一批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十二磅和十八磅加农炮,以及大量的优质火药和开花炮弹。
古图对这个价格显然非常满意,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他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利用他的渠道,帮我们将这批军火分批、秘密地运送到指定地点。
送走心满意足的古图,我与珠娘都松了一口气。
澳门之行的第一个任务,总算是有了初步的进展。虽然代价不小,但只要能弄到这批急需的军火,并暂时稳住葡萄牙人,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接下来,潜入广州府,联系那位神秘的卧底胡康,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珠娘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份客气而疏离的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谈判与她无关。只是,她偶尔抬眼看向我时,那眼神深处,似乎又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的关系,因为她的刻意疏远,变得更加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