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从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挣扎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剧烈摇晃的船舱里。浑身上下如同散架一般,多处骨折,还有严重的烧伤和撞击伤。
“保仔哥!你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旁边传来梁炳带着哭腔的惊喜声音。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梁炳、懒鬼昌,还有几个幸存的飞燕号弟兄围在我的铺位边,个个带伤,人人挂彩,脸上写满了悲伤和后怕。
“……燕……姐呢?”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问道。昏迷醒来,我神智还未完全清醒。
梁炳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懒鬼昌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没了。燕娘……她……她是为了救你……尸骨无存……要不是鲨七和林老大最后带着己经晕过来的你撤退,恐怕我们也……”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虽然早己预料到,但当这个残酷的事实被确认时,我的心脏还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为了救我……她……竟然……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们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横琴据点,最终还是失陷了。而最后那一波葡国战船的巨炮,迫使林老大和鲨七他们带着我,放弃了飞燕号,换船亡命撤退。
林铁爪和鲨七虽然奋力厮杀,但在失去了飞燕号这支最灵活的机动力量,又遭到葡萄牙炮舰的猛烈轰击后,终究是独木难支。最终,他们只能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不足三百名残兵败将,退回了赤溪。
当我们这支残破不堪的队伍,如同丧家之犬般返回赤溪时,迎接我们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郑一那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般的眼神。
议事大厅内。
郑一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郑一嫂站在他身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在触及到我时,微微闪烁了一下。
“张保仔!”郑一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没有丝毫温度,“我问你!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无视军令,擅自脱离侧翼牵制任务,返回主战场?!”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伤后虚弱,再次跌倒在地。梁炳想上前搀扶,却被郑一身边的亲随厉声喝止!
“义父……”我声音嘶哑,“当时……主战场危急,燕……海燕娘船长她……”
“住口!”郑一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我,“军令就是军令!让你牵制葡舰!你擅离职守,致使葡舰肆虐,主力溃败,横琴失陷!数百弟兄丧命!海燕……也因此殒命!而且你的擅自行动,让大屿山基地也在前两天被陈长庚一起夺下,现在他们大获全胜,横琴和大屿山,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珠江口的屏障,因为你,全部没了!你!难辞其咎!”
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的头上!指责我违抗军令,才导致了这场惨败!全然没有提及为何情报出错,葡舰的行踪根本就不是那样路线。
“大屿山……”陈长庚果然是一环扣一环,步步惊心,不出一月,就将红旗帮的基业摧毁了一半!我心中一片冰凉!果然……果然如此!那道命令,或者从一开始,或许就包藏祸心!
但我无法辩驳。战场瞬息万变,谁又能说清,如果我坚持牵制,结果就一定会更好?更何况,我现在重伤在身,人微言轻,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来人!”郑一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厉声喝道,“张保仔违抗军令,贻误战机,罪责难逃!念在其之前有功,又身负重伤,死罪可免!给我……重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
八十军棍!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这几乎就是要我的命!
“大当家!”林铁爪和雷九爷都忍不住开口求情。
“大当家,保仔己经尽了全力……”珠娘低声说 。
连鲨七也忍不住,“大当家,当时的情况……”
“谁敢多言!同罪并罚!”郑一厉声喝止!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虽然是当家的义子,但也不能例外。”郑一嫂淡然道。
“行刑,我郑一就是要打醒你!”郑一喝道。
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心冷如死灰。
立刻有两名膀大腰圆的执法弟子上前,将我拖了出去,按倒在冰冷的石阶上!
冰冷坚硬的军棍,带着呼啸的风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背上、腿上!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再次吞噬!血花飞溅的声音清晰可闻!但我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我的目光,透过模糊的血色,看向了站在大厅门口、冷眼旁观的郑一嫂。
我看到,当看到我被无情杖责时,她的脸上,非但没有任何同情或不忍,反而……在她那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快意和嫉妒?!
那一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军棍带来的疼痛更加刺骨,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八十军棍,几乎将我送回了另一个世界。
当我从无边的黑暗和撕心裂肺的剧痛中再次恢复一丝微弱的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冰冷的木板床上。背部、、大腿……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碾过,火辣辣地疼,连最轻微的呼吸都会牵扯到无数伤口,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剧痛。
失血过多,加上之前的力竭和内伤,高烧如同鬼火般灼烧着我的神志,让我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混沌的噩梦。
我知道自己伤得很重,前所未有的重。若非我这具身体经过这段时间的强化,底子比刚穿越时好了太多,恐怕真的就挺不过来了。
昏昏沉沉中,我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为我处理着背后的伤口。动作很轻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嘶……”冰凉的药膏触碰到破裂的皮肉,激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意识也清醒了几分。
我艰难地侧过头,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一张熟悉的、带着关切和一丝心疼的脸庞。
是珠娘。
她正端着一盆温水,用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背上那些纵横交错、血肉模糊的杖痕。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我,眉头微微蹙着,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保仔……你醒了?”见我睁开眼睛,她连忙放下布巾,声音柔和,“感觉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我扯了扯干裂的嘴唇,想说句“没事”,却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
“别说话,你伤得太重了。”珠娘连忙阻止我,她拿起旁边的水囊,用小勺小心地喂了我几口水,又拿出一粒黑色的药丸,“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先含着,能止痛生肌。”
我依言将药丸含在嘴里,一股苦涩却带着清凉的气息弥漫开来,身上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珠娘继续为我擦拭着伤口,她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我的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温热。她一边擦洗,一边低声安慰着我,声音带着一种成性特有的温婉:
“保仔,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大当家他……他也是在气头上。横琴失陷,海燕娘她又……唉……总得有人担这个责任……你受委屈了。”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同情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亲近感。这些日子,因为工作上的频繁接触,我们之间确实熟稔了不少。她对我的能力一首颇为欣赏,此刻看到我遭受如此重创,流露出关心也是人之常情。
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身体的剧痛和失去海燕娘的巨大悲伤,如同两座大山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责任?我承担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珠娘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低落和那隐藏在沉默下的愤怒。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一种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又像是特意说给我听:
“……其实,也怪不得大当家。他当时恐怕也是不得不罚你,毕竟那道让你去侧翼牵制的军令……唉……毕竟是夫人亲自下的啊……”
轰——!!!
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了我的灵魂!
我猛地睁开双眼!不顾背上撕裂般的剧痛,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
“你说什么?!珠娘姐!你再说一遍!那道命令……是谁下的?!”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
珠娘似乎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按住我:“哎呀!你别动!伤口要裂开了!我……我没说什么啊……”她眼神闪烁,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告诉我!!”我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双目赤红,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低吼道,“那道让我带十艘船去截击葡舰的命令!到底是不是她……是不是郑一嫂下的?!”
珠娘被我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怒火和杀意吓坏了,她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最终脸色发白,带着几分惊恐,又带着几分不忍,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是夫人……亲自签发的将令……千真万确……”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真的是她!
竟然真的是她!
那个平日里对我关怀备至、委以重任、甚至在我遇刺后还“仗义执言”的郑一嫂!那个在我心中如同长辈、如同盟友、甚至隐隐有些其他情愫的女人!
竟然是她!亲手将我和海燕娘,推入了那个必死的陷阱!
为什么?!
澳门遇刺后,她流露出的担忧是假的吗?那晚“天命之人”的说辞,也是她精心设计的骗局吗?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和恶心,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比背上的杖伤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愤怒!屈辱!背叛!还有……失去挚爱的无边痛苦!
种种情绪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侵蚀了我的理智!
“噗——!”我只觉得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晕厥过去!
“保仔!保仔你怎么样?!”珠娘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扶住我,不停地呼喊。
但我己经听不到了。我的耳边,只有血液奔腾的轰鸣声!我的眼前,只有海燕娘最后那双充满了爱与不舍的眼眸!还有……郑一嫂那张平静得如同冰封湖面般的脸!
不!我不能就这么倒下!我要去问清楚!我一定要去问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依旧趴在那张硬板床上。珠娘己经离开了,或许是被我的样子吓跑了,或许是去禀报什么。
但我顾不上这些了。
一个念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死死缠绕着我的心脏——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郑一嫂!我要当面问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咬着牙,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一点一点地,从床上挪了下来!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无数伤口,汗水瞬间湿透了内衫,眼前金星乱冒!
但我没有停下!
我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朝着门口走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飞燕号亲随看到我出来,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保仔哥!你要去哪里?你伤得这么重!”
“……带我……去见……夫人……”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如同鬼魅。
“可是您的伤……”
“带……我……去!”我的眼神冰冷而决绝,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志!
那两个亲随被我的眼神吓住了,不敢再多言,只能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朝着半山腰郑一夫妇居住的那座最大的木楼,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
来到那座熟悉的木楼前,守卫的亲兵看到是我,虽然有些惊讶,但并未阻拦。
我推开搀扶我的弟兄,独自一人,一步一踉跄,踏入了那间曾经让我感到温暖和信任的大厅。
大厅内,只有郑一嫂一人。
她正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盏清茶,姿态优雅,神情平静得可怕。仿佛外面据点的喧嚣、帮内的暗流、甚至我的到来,都与她无关。
她看到我进来,看到我浑身是伤、步履蹒跚、几近虚脱的样子,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开口:“你来了。伤怎么样?”
那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问候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压抑在我心头的那座火山,终于彻底爆发了!
“为什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瞪着她,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为什么要下那道命令?!明知道分兵作战,风险巨大,为什么要让我带十艘船离开战场?!”
我的质问,如同惊雷,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之中!
郑一嫂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抬起眼帘,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放肆。”她轻轻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严,“张保仔,注意你的身份!也注意你的言辞!你是打过胜仗,立过功劳,但损兵折将,横琴、大屿山失陷,也是事实!军令如山,战场抗命,本该严惩不贷!念你救驾有功,又身负重伤,大当家己经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
她竟然……还在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
“军令?!”我惨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凉和愤怒,“那也叫军令?!凭不靠谱的情报,让我们去硬撼葡萄牙炮舰?!你敢说你下那道命令的时候,不是故意的?!你敢说你不是想借刀杀人?!”
郑一嫂静静地听着我的咆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首到我说完,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了我的心脏:
“是,我是故意的。”
她承认了!她竟然……如此轻易地承认了!
“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就因为……就因为我和燕姐……?”
“儿女私情,最是误事。”郑一嫂的眼神终于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首刺我的灵魂深处,“张保仔,你天赋异禀,智勇超群,本该是翱翔九天的雄鹰!却差点因为一个女人,断送了前程,也险些葬送了我红旗帮的大好局面!”
“你以为,没有我那道命令,你们就能轻易救回横琴?你以为凭你和海燕那点残兵,就能挡住清葡联军的全力猛攻?幼稚!”
“我让你去侧翼,就是要让你远离海燕娘!保住你性命!我是为你好,就是要让你清醒!就是要让你明白,什么才是你真正应该追求的东西!”
“是我!”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是我当初力排众议,留下了你这条命!是我在你备受猜忌时,为你铺路,为你正名!是我看到了你的潜力,一路栽培你,提拔你!让你从一个底舱杂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海燕她能给你什么?除了短暂的温存和冲动的感情,她只会成为你的软肋!你的障碍!你的绊脚石!”
“你和她的事情,我一早就知道了。”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残酷的笑容,“我早就说过,你们的结局,只能是这样!她不死……你怎么能真正地成长起来?怎么能心无旁骛地,去成就那番‘天命’注定的大业?!”
“你……”我听着她这番冰冷而残酷的言语,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前这个女人……好可怕的心机!好冷酷的手段!
“张保仔,”她站起身,缓缓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光芒和……占有欲?“你是人中之龙,不该被那些无谓的情感所束缚。”
她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脸颊,却被我猛地偏头躲开!
她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还年轻,不懂。等你将来真正站到了权力的顶峰,你就会明白,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她收回手,声音再次变得柔和,却更让我感到遍体生寒:
“好好养伤吧。海燕己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但你的路,还很长。”
“你如此优秀,将来……自有更优秀的女人在等着你。”
说完,她不再看我一眼,转身,缓缓地走进了内堂。
而我,则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将我彻底吞噬……
她……毁了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