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早晨校园所有的浮躁喧嚣都被雨声盖住了。如同被覆盖在厚厚软软的稻草堆下面。李克明背着书包，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拿着一盒牛奶，在校道上匆匆走着。他想去图书馆抢占角落心仪的位置。
忽然，“啪”的一声，路边宿舍楼上掉下个塑料袋。刚好落在他伞上。他的牛奶盒掉落到地上。一些牛奶溅了出来。在湿淋淋的地上留下白色的斑斑点点。塑料袋从伞上滑落，掉在牛奶盒边。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他大着胆子，捡起塑料袋，轻轻打开活结，赫然看见里面有几只刚生下的小猫！小猫的眼睛刚刚睁开，身上湿漉漉的，看着他，张大小嘴，发出游丝一般细小的声音。他心里升腾起一阵怒火。不用说，肯定是楼上那户人家的宠物生了小猫，主人不想要，也懒得找人领养，就把小猫放进垃圾袋，扔垃圾一般从楼上扔下来。如果不是牛奶盒缓冲了下坠的势头，小猫早就死掉了。他抑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连袋子捧起那几只小猫，拣起牛奶盒，回到宿舍里。
他参加过流浪小动物救助，有一些经验。拿着棉花蘸了酒精擦干净小猫身上的血丝。他发现这几只小猫都很可爱。一只是黑色的，一只花白，一只是黄色的。眼睛颜色各不相同。都用清澈信赖的目光看着他。没有他野猫的野性跟敌意。他用空眼药瓶装了牛奶，逐个把它们喂饱了。几只小猫都很饿了，一只只喝得津津有味。喝完之后，就敞开了肚皮在塑料袋上睡着了。他拿个鞋盒，在里面铺了件旧衣服，把它们挪到鞋盒里去。就在转眼间，他手中捧着三条幼小的生命。他要为它们安排好未来。这么小的猫咪，如果没有人精心照顾，很容易就会夭折在寒风冷雨中。救助不彻底，就没有了意义。
一瞬间，他想起了救助站中看到的一只黑色小狗。它被飞驰的车子碾碎了后腿。被人救助之后，有人捐款让它做了截肢手术。康复期间，它下半身带着有轮子的康复辅助器，借着这两个小轮子，它可以自由自在地走路，就像很多健康的小动物一般。它有一双的黑溜溜的眼睛。很长的睫毛。怯生生惹人怜惜。让他想起了缺乏关爱的孩子。它想亲近每个人又不大敢走近。它不知道人类会怎么安排它的未来。它很努力地学走路。带着好奇而兴味盎然的态度亲近每个角落，亲近每个人。它似乎认为人类都是好的。而把它的后腿碾碎的是另外一个星球的生物。李克明跟它目光相接，看见童年的他，在另外一张皮里面，用熟悉的目光看着现在的自己。他忽然感觉，那个等待救赎的是自己。在这些幼小的生命中，他找到了宁静跟自信。就像一只船在没有目的地漂流，终于遇到有着安全港湾的小岛。
这些救助回来的小动物，如果过一定期限没人认领，就会被安乐死。后来，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孩子收养了它。也许它每天拖着钢架走路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自己。它的活跃跟友善让他看到了阴影那边的光。当李克明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狗放在他怀里时，孩子阴郁的眼神变得明亮了。就像一间黑暗的小屋亮起了油润的灯光。
他拍下三只小猫咪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配上字：我们是三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那个好心的小伙伴能给我们一个温暖的家？
过一会儿，慕伊洛来了条微信：你哪来的小猫。李克明说，从天而降的。慕伊洛说，它们八字好。我在乡下，经常看见被装在塑料袋里溺死的。李克明说，我们宿舍有个特别讨厌猫的。我把猫养在这里，怕有一天，会让它们遭遇灭顶之灾。你能不能收养一只。慕伊洛说，我动物毛过敏。一碰猫，手上就会起泡泡。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一下。我那些小伙伴，有些是适合养猫的。
中午，慕伊洛撑着一把伞，来接装在鞋盒里的三只小猫。她说，最近小木屋出了一款小米粥，很好喝。特别适合脾胃虚弱的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里吃中午饭？
李克明有些惊喜，说，可以的。
他打着伞，慕伊洛手里捧着鞋盒，两个人并肩走，就像一幅画。雨己经停了。雾气很浓。远处的景物都融化在朦胧而厚重的帷幕。两个人就像沿着一条被浓雾铺成的甬道向前走。今天的路似乎特别短。
小木屋里己经有不少客人。他们找个靠窗的位置。伊洛把装猫的鞋盒小心放在靠墙边，拿了眼药瓶装牛奶喂饱了小猫。一会儿，热腾腾两大碗小米粥也上桌了。金黄的小米粥，装在雪白的大瓷碗里，上面飘着绿色的芫荽。轻烟帘子一般升腾起来。融进了外面的雾气中。慕伊洛拿起勺子，轻轻搅动小米粥。细小的米粒随着搅拌翻动、滑落，下面煮得稀烂的猪骨随之冒出了头。就像在浪花里嬉戏的海豚。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舀了一勺粥，轻轻放进口里。李克明看见粥在她雪白的牙齿间闪光。宛如一次温文尔雅的拜访。
慕伊洛说，我们潮汕人喝功夫茶，就是讲究个仪式感。我总觉得跟喝小米粥有相通之处。李克明说，这时候粥很热。心急吃不了热粥。只能浅尝辄止。跟喝功夫茶的讲究差不多。我熬过小米粥，没法熬出这份香醇。很多人不喜欢小米粥，嫌太淡了。是熬得不得法吧。慕伊洛停下汤勺，看着窗外面雾气。外面宛如泼洒的水墨，处在浮光掠影的迷离中。她说，我上大学之后，妈寄来个养生壶，让我有空给自己熬小米粥。她说很多大学生在外面乱吃，把肠胃弄坏了。熬小米粥养胃。我慢慢就学会了一些窍门。熬粥之前，要先把米用清水泡上二十分钟，再用煮开的水来熬。煮开五分钟后再一边熬一边搅拌，这样小米粒才能充分膨胀，变得。粥才会浓稠。
李克明说，我本来觉得这一碗粥有些贵，听到要花这么多功夫，又觉得物有所值。慕伊洛说，要不我们为什么要去外面吃？他们就是做一份手拍黄瓜，也能做得跟你不一样。就像是专业裁缝跟一般人做的衣服永远有差别。话说回来，去外面，图个新鲜感。自己摸索着做出名堂来，却又有成就感。李克明一边听一边喝。粥一点点少下去了。他空荡荡的肚子感觉到被热气熨贴着的温暖跟安适。就像是某个晚上，他风尘仆仆地从远方回到家里，一开门，看见了满屋子的灯光，跟家里人的笑容。
慕伊洛看着碗上面闪动的亮光，若有所思。她说，我第一次喝小米粥，是在读小学时。那时候我是个胖妞。吨位很大。每次体检，我都不敢跟家里人报出自己的体重。看见周围瘦得像耳勺一样的同学，我特别自卑。我恨自己为什么要长这么胖。因为胖，他们给我起了很多难听的外号。什么小肥蟹啊，什么胖猪、什么西喜丸子啊。都跟胖有关。你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很难想象，不到十岁的孩子们，在欺凌同龄人方面有那么多灵感。于是，我也就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胆小怕事。
有一天早上，我在玩的时候，撞倒了一个隔班的女孩子，她趴在地上，嘴巴里流了血。老师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妈妈那天有很多课，走不开。爸爸就请假，带着小女孩去医院检查。幸好没有什么事情。
我还是很害怕。我怕会像班里的调皮鬼立山一样，被抓去在全班跟前做检讨。本来看不起我的小伙伴，会更加蔑视我了。千奇百怪的恐惧妖魔鬼怪一般扑过来，让我喘不过气。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没有半点胃口。心上压着一座山。只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奶奶在门外叫了很多次，我就是说不饿。她站在门口，眼里满是担心焦灼。她不明白她的心肝宝贝为什么对炸鸡翅薯条什么的都没有了胃口。说实在的，那时候我看见这些东西，就想吐。
电话响了。是爸爸打来的。他猜得出我的心思。他柔声对我说，小童，不要担心。那女孩子没有什么事情。她跟家里人都原谅你了。老师不会惩罚你的。你只是不小心，又不是故意的。明天可以乖乖上学去。啥事都没有。我让妈妈给你煮一碗小米粥。香喷喷的。你一定很喜欢。粥里就有你喜欢的排骨。不是“杂骨”，是“正排”哦。我一听，所有的担心都消失了。不久，粥煮好了。我感到肚子咕咕首叫。走到饭桌边，我看见黑陶小锅里，是满满的金黄色香气扑鼻的小米粥，就像一轮金黄色的太阳。我把一锅小米粥吃个精光。那是我出世到现在喝过的最好喝的粥。
很多成年人，特别是上世纪的五零后六零后，都认为我们不愁吃不愁穿，应有尽有。应该很快乐。其实这个时代的我们，就像是生活在杀气腾腾的战场里。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各种竞赛淘汰出局。痛苦落寞了，我们就像被抛弃的猫咪一般无助。我们可以煮一碗小米粥，来安慰自己破碎不堪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