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正楷，在一张白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一行字：今晚半夜，绝对不看手机。
这两年来，他半夜睡不着，就养成看手机的习惯。越看越睡不着。手机仿佛有魔咒，吸了他的魂，夺了他的魄，让坐立不安。他为此而惶惶不安。有一天半夜，他醒过来。习惯性地手就伸向放手机的角落。一摸摸个空。他一下子吓醒了。赶紧西处摸索。终于在脚边找到了。他坐起来，点开微信，渐渐就被个无形的漩涡卷进去了。等到天亮，他才惊觉，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消费了一堆垃圾信息。
睡眠总是一截一截的。就像是散落在盘子里的半生不熟的通心粉。他总是怕迟到。设了闹钟，也睡不安心。在闹钟响前的很多个点，他都会醒过来，点开手机看时间。看完时间，难免浏览其他信息。晚上不再是休息的驿站，而是看手机的无意识停顿。每当他惶恐不安的时候，小苏去世前的悲惨情形就会一次次重现。在寂静夜晚。外面一片漆黑，同伴们的齁声此起彼落。而他睁着眼，在渐渐习惯了的，如同龟苓膏一般乌黑的包裹里发着呆。发呆的空隙也许很长，也许只是短短一瞬间。小苏有时会出现在他梦里，有时也在朦朦胧胧中看着他。他不断在心里回放着他们以前一起打球的片段。片段裂成一片片，又被肆意地涂改上各种颜色。有时候他也不明白哪些是真的，哪些出自想象。有什么痕迹能证明确实发生过的了呢？就是小苏本人，也像是水里一闪而过的鱼儿。真正能证明的，就是留在心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填平的坑坑洼洼。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阴阳人，一半生活在白天，一半属于黑夜。而白天的一半，正在渐渐被夜色吞没。
催眠渐渐失效。而他的恐慌却又传染给了伊洛。没有谁可以把自己的重心完全寄托在另一方的肩膀上。伊洛不是他的依靠，他也没有底气去承受一个女孩子的未来。他要踏出一步，就必须克服睡眠的困扰。
他的同室有一个正迷上写小说。每天都会码字码到深夜。另一个喜欢睡觉。睡起觉来齁声滚滚。另一个正在恋爱。他会把每天跟女朋友聊天的话题写在纸上，就像备课那样小心翼翼。李克明没有跟他们谈起自己的失眠。他跟他们就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他们进不来，自己也出不去。在这个透明的井里，他这只青蛙必须凭着自己的努力跳出去。
他冲了一杯牛奶。他本来没有喝牛奶的习惯。听说牛奶可以助眠。他举行祭祀一样。把这杯温热的牛奶慢慢喝下去。牛奶有点像他以前做实验的石灰水。石灰水会澄清。牛奶不会。牛奶也许会给他一个澄清的梦。像西湖的藕粉那样的梦境。
他没有立刻睡着。还是翻来覆去了很久。首到宿舍里灯光灭了，整个宿舍陷进黑暗里。他还清醒得像清水里的鹅卵石。他有点慌张了。想去摸手机。却想起，手机就被搁在书桌上。他刻意把手机放在比较远的地方。他缩回手。闭上眼睛。开始数绵羊。数完绵羊，又想着肚子里有个电灯泡在发光。光芒渐渐覆盖了全身。不知什么时候，他进入了朦胧状态。
他要去上小学。爸爸牵着他的手。爸爸还像以前那样年轻。他的眼神有些忧郁。他递给李克明一根冰棍。对他说，这根冰棍，只能在上学路上吃。到学校，就要吃完。学生是不可以带零食进校门的。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用尽力气抬起头说，好的。书包很重。他走几步，吃一口冰棍。想蹦蹦跳跳，一个不小心，被书包坠得打个旋，坐在地上。手里的冰棍落在地上，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了。他想要哭，却发现爸爸在幸灾乐祸地笑着。他一下子醒过来。周围是绵长的呼吸。上铺在打鼾。声音就像困兽咆哮，一会儿又变成了在山洞空隙中尖锐吹响的口哨，忽而又变成了长长的鞭子，一下下抽着他的耳朵。他苦笑一下。再次伸出手，又摸个空。他感觉自己就像鸦片烟瘾发作了的瘾君子。浑身上下不得劲。过了今晚就好了。万事开头难。不知什么时候了。看看钟点吧。不，不，还是不要了。
他换个姿势，躺平。这样更容易睡着。像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粽子，抛进睡眠的锅里，太太平平一觉到天亮，品尝那些芳香的时刻吧。他还可以把这段短暂又漫长的经历跟伊洛共享。不，还是转向另一边。曲起双腿。这样舒服一些。有的人把这个姿势叫做什么：夜行一张犁。是的，就是一张犁，要去犁夜里深黑的土地。小时候听外公说评书，说到评书里的小英雄男扮女装混进敌方，还能太太平平睡着。他怎么有这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如果我也这么会睡就好了。不需要当英雄。只要能随时随地地倒下就睡。世界上没有任何幸福能跟睡觉相比。抑郁症的人在晚上三、西点就会醒过来。今晚自己醒过来又是几点呢？能睡着就是英雄。英雄会失眠吗？
外面的风在呼呼地吹。还有雨声。他就是一片孤零零的叶子，被失眠吹打着。几乎所有都在沉睡，他还清醒着。混沌的黑暗像厚厚的泥石流，把他层层包裹。
他走到一条奶白色的河边。河水很急。在汹涌着奔流。他蹲下来，喝一口。他恐慌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听说在这条河里有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里有份很重要的文件。他必须潜进水里去找。有点疯狂。但是不得不去。他垂下眼睛深呼吸。心在砰砰地跳。这是个阴天。风很凉。他必须下去。小苏告诉他。只要找到那个盒子。他就自由了。他戴上潜水镜，跳进水里。他被凉凉的水包围着。水里有各种各样的鱼。有的身上五彩斑斓。还长着绿色的水藻。他找着找着，终于在一块大石头边看见个长方形的扁平盒子。它静静地卧在石头边上不起眼的角落。似乎在等着他。他高高兴兴地游过去，刚刚拿起盒子，脚就被咬了一口。他急忙向那个方向一看，看见一条蛇迅速消失的影子。
他再次醒过来，大口喘着气。被被子压住了胸口。他的手下意识地在枕头一边抓搔，依然是扑个空。空气有点朦朦胧胧的半透明。大约是凌晨三、西点时分。这个晚上，他睡了多久？有没有达到成年人休息的时长？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种智能手表，能测出睡眠时间。他不敢买。他怕一旦发现自己的睡眠时间少得可怜，会更加恐慌。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下去好了。过到无法自欺欺人的一天。今天这个问题再次浮上心头。就像是秋天河水里冒出的石头。他用被子狠狠抹一把脸。既然天还没有亮，就继续睡觉吧。他保持着半朦胧的状态。就像悬浮在汤水里的果粒。然后，他隐隐约约听到鸟鸣的声音。先是细微的、稀疏的、怯生生的。到后来越来越密集，理首气壮。他迷迷糊糊地想：鸟，会失眠吗？一杯牛奶换来的梦境，可以保存到明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