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午五点,这里没有什么人。好像是潮汐前的寂静时分。到五点半之后,人就会源源不断地涌进来。这个小食店就像个小小的胃,却能够消化大量的顾客。
小圆子坐在慕伊洛对面,两人吃着热气腾腾的皮蛋粥。这里的皮蛋粥是一绝。粘稠,香气扑鼻。上面永远飘着翠绿的芫荽。店主把皮蛋粥从锅里舀起来时,就会在上面洒一些芫荽跟,让它看起来很有卖相。小圆子的脸色青里透白,下巴尖得像匕首尖。她小口小口地抿着粥。慕伊洛说,你还好吗?她小声说,最近吃药了。好些了。医生说我脑子里长了个小瘤子,需要动手术。我也不知道是凶是吉。但是这么半死不活拖下去,连吃也吃不大下,我宁可去试试。或许还有点希望。伊洛说,现在医学昌明,有时候动手术都不需要刀子,用激光就可以解决。不用太害怕了。她的心情还是很沉重。就像无意中走进一条漆黑的巷子里,看不到前面有多少光亮。
小圆子心事重重地点点头。最近家里事情很多。嫂子跟哥哥离婚了。好在没有孩子。妈妈身体又不好,摊上我这码事情,他们雪上加霜啦。还有,我打算,跟小王分手。她机械地用勺子在碗里一圈圈画着圈,眼神茫然又空洞。伊洛手里的勺子差点掉下来。你告诉他了?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才想分手。伊洛说,你这是什么脑回路?小圆子说,我不想因为自己不完美而被他抛弃,只好先下手为强,先把他甩了。起码比他甩了我好。伊洛说,可是你还不知道他的态度。你起码要知道他怎么看待这件事。小圆子怯怯地看着伊洛,我觉得,他会觉得我是累赘。伊洛说,那也不能草率地说走就走啊。说不定他愿意跟你共患难呢。这也是考验他的好机会。
小圆子说,伊洛,我开始恋爱时,没有想那么多。我知道恋爱跟结婚经常是两码事。也许你跟一个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却会跟另一个人柴米油盐地过下半辈子。很多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也有的把所有的热情用来恋爱,等到结婚了,却没感觉了。比说我哥跟嫂子,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我嫂子追我哥的时候,甚至会帮我哥洗内裤。可是她后来河东狮吼的样子,就像是被魔鬼附了身。我恋爱是很寂寞。在那个乱成一锅粥的家里,就像一颗西处飘荡的小星星。我就想,找个人可以陪着我吃喝玩乐,可以听我胡说八道,可以随叫随到。等到毕业,也许就分手了。起码我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了。这辈子没有白过。可是我发现最近有点动心了。我害怕他知道我的情况。害怕他会离开了。毕竟校园里的恋爱,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是经不起外面的风雨的。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
伊洛勉强笑着说,你太悲观了。其实世界上还是有不少好男孩值得期待的。是不是。我看小王是个忠厚的人。何况你只是做个小手术,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看得太严重了。
小圆子说,那你为什么不恋爱?周围那么多男孩子?伊洛说,你干嘛扯到我身上?小圆子说,我怕你说一套做一套。伊洛说,又不是买菜,随随便便就可以谈的吗?小圆子说,那你说说,要找什么人,我帮你留意。伊洛说,你穷操心干什么?等到我将来嫁不出去,你再出手不迟。小圆子笑着说,为什么要等到花儿也谢了?你看这芫荽,刚刚洒上去的时候是青葱翠绿的,等到在锅里煮上一阵子,就黄了。黄了的芫荽没有卖相。要找翠绿的搭配,就要在自己翠绿的时候找。
伊洛说,小圆子,找男朋友就像是在海面上航行,有时候一出港就找到了可以并肩出海的船,可是有时好游遍五大洲也未必找到航线一样的呀。小圆子说,你起码可以给别的船一个机会,让它们跟上你。伊洛说,我可不仅仅要对方跟上我。我还希望在供给不足时,可以在对方那里得到补给。
她想起了李克明。每当想起他,她心里没有温柔热烈的情愫,没有患得患失的担忧,也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渴望。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不存在了呢?她会不会感到天空死白,阴风阵阵?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解定他的理由。这锅粥,也许会水到渠成。也许,永远也不会熟。
周围笼罩在雾气里。白茫茫一片。她走到一口井边。这口井跟外婆家里的井一样。有六角形的石砌井台。粗糙的井台就像兽皮坑坑洼洼。她走到井边向里一看,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胖乎乎的。剪着齐耳短发。忽然她听见动静,回头一看。是李克明。他看起来很孱弱。能够给我一点水喝吗?他翕动这干焦的嘴唇说。伊洛赶快把井边的桶扔进了水里。桶一侧,进了半桶水。她赶紧拉上来。拉不起来。她急得浑身大汗。突然间有一只大手伸过来,三下两下,就把桶提起来。半桶水在井台上,扑闪着光。照得她浑身凉飕丝的。在水里,她看见一张阳光的国字脸。朝着她微笑。他有一口雪白的好牙齿。
伊洛醒过来。周围一片漆黑。天还没有亮。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像轻轻的哨子。她下意识地一摸,摸到一片破碎的被角。她松一口气。她从小时候起,睡觉都要摸一条被子的一角。仿佛只有这样,才得到安全感。后来这条毛巾被实在一补再补,也己经破碎不堪了。她只好又换一条质地极为柔软的纯棉空调被。现在这条被子也烂成丝丝缕缕,她还是舍不得换。如果这条被子不在枕头边,她就可能睡不着觉。这条被子就是她跟睡眠签订的契约。雷打不动。
她在小学门口等妈妈。妈妈很久了还没有来。校门口的人越来越少。天色越来越黑。路灯亮起来了。风很凉。她身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妈妈怎么还没有来?给学生留住了吗?她紧张地东张西望。街道渐渐变得空荡荡的。树叶一叶叶落下来,发出寂寞的声音。它们都是大树遗弃的孩子。终于,妈妈踩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来了。她脸上都是汗。在这样的天气里。她说,对不起洛洛,妈妈来迟了。今天我上晚课。你饿吗?妈妈买了皮蛋粥。你先吃吧。说着妈妈急急忙忙打开一个泡沫盒,里面热腾腾的粥让她肚子叫得更欢了。她来不及生气。就拿起小勺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咦,怎么粥里有石头?!她咬到一块石头,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嘴巴一阵剧痛。她再次醒过来。是牙痛。寂静里,她上牙床的磨牙有一个痛得像八级地震。她脑门上的筋在突突地跳。好像地震中的水管,随时有碎裂的危险。以前所有的痛,跟这一次相比,全成了小儿科。她忍不住捂着嘴巴呻吟起来。她的呻吟声在一片酣畅的睡眠里没有激起一点波澜。她是被睡眠抛到荒野的流浪猫。眼泪没有征兆地向下掉。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
她拿出手机一看,三点。这时候找谁求援都是不恰当的。她手忙脚乱地刷刷刷,在网上寻求救星。然后她急急忙忙地下了床,兑些盐水漱口,在吃一片止疼药下去。好不容易剧痛慢慢地消失了。她精疲力尽、泪眼朦胧地回到床上。一头栽倒。再次睡个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