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真不像话!怎么那么久才来接电话?慕伊洛老实不客气地说,你忘记了,周五晚是我们通电话的神圣时刻?妈妈说话带着很浓重的鼻音。她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我忘记了。你真的忘记了!哼,还有什么比女儿的电话更加重要的?慕伊洛假装生气地说。
其实她心情很不错。她刚刚叫了一份莲子羹的外卖。莲子羹被装在透明的碗里,金黄的莲子跟雪白的银耳、深红的枣子产生悦目的视觉效果,清甜润喉。喝一口汤,宛如行走在落叶飘潇的银杏树下,齿颊间都是秋天的味道。她穿着宽大的睡衣,坐在书桌旁边,一条大长腿就搁在上铺的梯子上面,轻轻地叩击着,扣得梯子轻轻抖动。如果在家里妈妈一定会说她坐没坐相。这个姿势也就成了她溜号的符号之一。
妈妈抽抽噎噎地说,对不起,我刚接到个坏消息。小梁阿姨她,她死了!慕伊洛的脚立刻从梯子上耷拉下来,嘴巴张成O形。她好像给牙医打了强效麻醉针,一刹那间处于木然状态,头脑进入史前的空白里。怎么会!终于这三个字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嗡嗡回响。
妈妈好不容易让话连缀成完整的意思。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是自杀的。跳楼。在她妈妈去世的两天后。
可怜的小梁阿姨。可爱的小梁阿姨。小梁阿姨是妈妈的朋友,在另一所中学当教师。才三十多岁。她的孩子也才五岁吧。胖乎乎肉嘟敦的。慕伊洛很难想象,小男孩知道妈妈己经不在人世之后,他的绝望跟无助。这个年龄的孩子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吧。她努力地让自己在心理上缩小再缩小,缩小到小男孩的程度,去感受他陌生的痛楚。妈妈叫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啊,那,她的孩子呢?妈妈说,小梁阿姨老公照顾着。大人们都骗他,说妈妈支教去了。可是,谎言能一首地延续下去吗?
可是妈妈,小梁阿姨一首很幸福啊。跟老公感情很好,家里也没有什么烦心事。她长得漂亮,又聪明又能干,事业蒸蒸日上,大家都喜欢她。她还是后备干部呢!慕伊洛说,你不也是老夸她吗?
妈妈不说话了。在静静想着什么。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可能,她的缺点就是太好了。慕伊洛生气地说,这是什么毛病?妈妈说,她太求全责备了。她什么人都不得罪,什么都要干得完美无缺,常常委屈了自己。在世界里,太过频繁地迁就别人,有时很糟糕的。
社会上大多数人关心的是自己跟自己的小圈子。有些人,只能共患难,没法共欢乐。一旦发现你过得比他们好,彼此的关系就变质。有的只能一起开心,遇到困难,他们就会溜走。有时候朋友可以帮忙。但是你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绝大多数要学会自己解决。你要先投入主要精力经营自己,让自己足够强大。适当时候帮助别人,也让自己更加独立,有尊严。没有必要西面讨好,把所有人的脸色看做生存的意义。以致失去了自己的空间跟快乐。
伊洛说,就像我小时候成绩一般,还给人骂“胖妞”、“肥猪”,我再小心翼翼讨好他们,还是被人看不起。后来我成绩越来越好,不再随便给人欺负了,许多女孩子都来找我,要跟我交朋友。妈妈说,她们能在你这里找到安全感。我看过一个职业培训,要分小组进行攀岩比赛。许多人抢夺的对象都是那些强壮有力的。这些人能给小组加分。在其他场合,也不例外。
你具备了生存的底气,还要掌握了跟人相处的必要分寸,你的友善才会得到更多人的尊重。
你帮助别人时注意——不要有求必应。很多的忙,不是非帮不可。当这个忙无关紧要,而且会影响到我们自己的利益,要学会拒绝。也许别人自己也可以摆平,只不过他们在东张西望,寻求更加省力的途径。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力的极限,都有自己份内的压力。没谁能当菩萨普渡众生。没有必要老是越俎代庖。
接受人生的不如意。你记得你最喜欢的电影明星张国荣吗?他太过追求完美,什么都追求极致。最后迷失了自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慕伊洛说,我只是觉得他不幸。追求完美不好吗?妈妈说,他太投入了。到了殚精竭虑、人戏不分的地步。傅雷告诫自己的儿子傅聪,作为艺术家,要投身到作品中,与此同时,还要保持相对冷静的态度。用理智来控制自己。太过追求完美,就疲于奔命。
小梁阿姨刚出来教书时,经常整晚整晚失眠。一上讲台,就觉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她特别紧张。有次开公开课,她准备了两个星期,把所有的环节都一一过滤了。请了老教师帮她磨课。连上课的动作、表情,要提问谁,都设计好了。弄得喉咙淤血,几乎说不出话了。慕伊洛说,这么惨?我还以为当教师很轻松呢?我跟她说,就是常规课,不要太紧张。把每个环节设计好,突出重难点就行。即使是一节最精美的课,也很难让所有的学生都记住所有的知识。好容易她能开口说话了。那几天,她向领导要了校门跟教室的钥匙,方便随时出入,来找感觉。在开课那天的凌晨三点,她一个人跑到学校,对着空荡荡的教室,把课讲了一遍又一遍。天啊。慕伊洛说,我总觉得小梁阿姨很自信很强大,没想到背后都是血泪史。
妈妈无奈地说,我己经告诫过她了。我们追求效果,也要注意主次。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把精力放在最重要的方面,细小的地方不必过分纠缠。如果过分纠缠,就会透支自己,而且事半功倍。伊洛说,也许,她如果不钻牛角尖,就有亏欠感。
妈妈说,小梁阿姨去世的晚上,我睡不着。去查有关抑郁症的资料,发现她很多表现都跟抑郁症有关系。比如一个周六下午,我们去采风,她愁眉不展、闷闷不乐。不大愿意跟人说话。说起话来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见。就像活在梦境里。我很奇怪,问她有什么烦心事。她说没有。那个时候,她己经是抑郁初期了。后来我们各忙各的,很少联系——中年人都是这样。忙起来不分昼夜。闲起来宁可在家喘气。我看她的微信,里面都是正能量的内容。很难看出有什么异样。
伊洛说,听说,很多抑郁症在早期是可以治好的。妈妈说,问题是当事人有没有这样的先知先觉?有的人是讳疾忌医,到了晚期才去找医生。在我们中国人传统观念里,抑郁症是精神方面的病,总有见不得人的味道。传统心理让他们很难敞开胸怀去接触陌生的自己。他们宁可得过且过,首到没法忽视。小梁阿姨给我们印象太好了,我们很难想象她会抑郁。另外,就是意识到了,要提醒对方也是比较尴尬的问题。知识分子爱面子,一个不小心就生分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梁阿姨,她很瘦,还化了妆。她一向是素面朝天的。那天她的妆化得很浓,看起来光彩照人,可能是为了掩饰失眠的黑眼圈。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晚上经常睡不着。得吃安眠药。睡眠不好是很多脑力劳动者的毛病。我也经常失眠。锻炼之后,就好了很多。我劝她多锻炼。吃药会上瘾的。她笑笑,没有回答。
慕伊洛说,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张国荣最后自杀就是因为很恐怖的失眠。
妈妈说,失眠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来自对失眠的焦虑。焦虑会加剧了失眠,加深抑郁的程度。甚至有很多抑郁者因为失眠在半夜里痛哭的。可是我怎么知道,她己经严重到了那种地步?说着声音又哽咽了。她那么聪明,不知道会不会己经意识到了。会不会在掩饰。我听说,重度抑郁患者反倒显得比一般人更加积极乐观。就像一些老年人拼命要显得比年轻人更加有干劲一样。
慕伊洛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也格外孤独,格外凄冷。远山幽幽,似乎在倾听着什么。树木的声音飘带一般萦回缭绕着。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张学友的歌声。那歌声附在涛声一般的背景里,首刺向广袤的夜空。到底是深秋了。对于许多人来说很平常的深秋,如同一页撕掉的日历纸。有个温暖的生命冰冷了。有段美丽的音符戛然而止了。带着美丽笑容的阿姨从此成了天上遥远的星光,永远缺席人间。只有她的家人,才能真切地感受这种断裂的痛苦吧?其他人再难过,还是会被水一般淹过来的岁月磨钝了知觉。
她小声说,小梁阿姨妈妈一定非常非常伤心吧?妈妈说,小梁的妈妈上阵子做了膝盖关节手术,本来效果挺好。不知道为什么会引发并发症,很快救不回来了。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她妈妈也是老师,从小就对她精心培养。她努力的每一步,都是为了看到妈妈满意的微笑。甚至就是己经身为人母,在心理上对她妈妈的依赖程度也很重。有什么问题,都会先想到她妈妈怎么看。她妈妈突然间去世了,可能让她感觉到所有的努力都没有了意义,一下子万念俱灰。听说,她那天去妈妈的房间整理遗物,整理了一半就从阳台上跳下去。没有任何先兆。她婆家人听到噩耗,都惊呆了。
父母跟孩子的关系,应该是亲密到保持距离的过程。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世界,是独立的活生生的人。他们要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生活。就像在树荫下休息的行人,总有一天要离开树荫,走到远方。树的枝叶再繁茂,也无法永远伴随行人。行人也要接触树冠以外的阳光,骨骼才会变得强壮,脚步才会更加有力、自信。小梁阿姨的心里,也许妈妈这棵大树倒下之后,她的周围就一片荒野。她再也没有勇气为自己撑伞,或是种一棵新的树木了。那时也许她想,死是摆脱所有的痛苦跟恐惧最好的方式。
伊洛说,我看了《苏菲的世界》,书本的后面,讲到苏菲在十五岁的生日宴会上,离开了妈妈,驾着时光车子去了另一个时空。那就是一种比喻吧。所有的孩子最终的结局都是变成射线,投向远方的地平线。
妈妈轻声说,洛洛。你看看,今晚的月亮很明亮。我们拥有同一个月亮。它也被许许多多人注视过。千百年来。除了自然界,没有谁是永恒的。包括我们所爱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爱的人不在了。你要多看看月亮。你爱的亲人会像月亮一样在另一个世界注视着你。这样你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慕伊洛拿起勺子,喝了一口莲子汤。她木然地咀嚼着莲子,突然皱起眉头。这一颗莲子里面的芯没有摘掉。莲子是苦的。她说,妈妈,我爱你。我们放假有空,就去看看小梁阿姨的孩子,去抱抱她的小胖墩。我要带着他玩,去买各种好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