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
龙涎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此刻弥漫的凝重。宣武帝谢武背对着御案,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手中,正拿着顾长川第一时间送入宫中的密报抄件。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顾长川求见。” 大太监李德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禀报。
“宣。” 宣武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顾长川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起一个托盘。托盘上,左边是那枚拇指大小的铜管,右边,是谢明远那份血迹未干、墨迹淋漓的供状。
“臣顾长川,奉旨查办睿亲王谢蕴勾结外敌、图谋不轨一案。现己人赃并获,主犯谢明远对其祖父谢蕴之罪行供认不讳。此乃关键物证密信铜管,及谢明远亲笔画押供状,请陛下御览!”
李德全连忙上前,颤抖着双手接过托盘,小心翼翼地呈放在御案之上。
宣武帝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先落在那枚小小的铜管上,停顿片刻。然后,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份供状。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宣武帝翻阅供状纸张时发出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沙沙声。
随着目光在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文字上移动,宣武帝的脸色越来越沉,如同暴风雨前积聚的阴云。捏着供状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割让三州之地……共享天工院秘技……换取戎狄出兵……里应外合……”
宣武帝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和刻骨的寒意。他猛地将供状拍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好!好一个睿亲王!好一个朕的‘好’皇叔!” 宣武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暖阁内炸响,震得烛火疯狂摇曳,“勾结敌酋,图谋割裂祖宗疆土!觊觎国之重器,欲引豺狼入室!祸乱朝纲,颠覆国本!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帝王之怒,挟雷霆万钧之势!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沉重得让人窒息。李德全早己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宣武帝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之下,是更深沉的痛心和被至亲背叛的冰冷绝望。他猛地抓起那枚铜管,指尖用力,竟生生将坚固的铜质外壳捏得微微变形!他熟练地旋开机关,从里面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末尾处,赫然盖着两方印记——一方是睿亲王那枚狰狞的蟠龙私印,另一方,正是戎狄大王子慕容桀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狼头金印!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宣武帝将那羊皮密信狠狠摔在供状之上,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睿亲王谢蕴,身为宗室亲王,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勾结外敌,图谋割地,祸乱宗庙,罪同谋逆!其罪当诛!”
“诛”这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暖阁中。
“皇帝!开恩啊皇帝——!”
一声凄厉悲怆、几乎撕裂喉咙的哭喊,猛地从暖阁外传来,打破了里面令人窒息的死寂。
暖阁厚重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寒风灌入,吹得烛火一阵乱晃。太后竟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发髻散乱,连象征身份的九尾凤冠都未曾戴上,在两名惊慌失措的老嬷嬷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苍老的脸上涕泪横流,布满沟壑,那双曾经母仪天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个母亲绝望的哀求和深不见底的痛苦。
“皇帝!” 太后挣脱了嬷嬷的搀扶,几乎是扑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膝行几步,扑到御案前,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了皇帝明黄色龙袍的下摆,仰起脸,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那面沉如水、杀意凛然的儿子。
“那是你亲叔父亲侄子啊!是你父皇临终前,拉着你的手,亲口托付你要善待的骨肉至亲!先帝……先帝在天之灵,岂愿……岂愿见你手足相残至此?皇帝!算母后求你了!给谢家……给谢家留一丝血脉吧!留一丝血脉啊——!” 太后的声音嘶哑凄厉,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充满了泣血的悲鸣和无助的祈求。她苍老的身体因激动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宣武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看着跪在脚下、白发凌乱、状若疯癫的母亲,看着母亲眼中那几乎要流干的血泪。那一声声“亲叔父”、“骨肉至亲”、“先帝托付”、“手足相残”,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帝王坚硬外壳下最柔软的地方。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和杀意,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御案上。那血迹斑斑的供状,那盖着狼头金印的羊皮密信,那枚冰冷的铜管……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背叛的深度,诉说着一旦事成,大虞将面临的灭顶之灾——山河破碎,戎狄铁蹄践踏,无数将士百姓血染疆场,柳灵儿苦心孤诣铸就的强国基石将被敌人瓜分掠夺!
一边是血脉亲情,是母亲的泣血哀求;另一边是江山社稷,是千万黎庶的生死存亡,是列祖列宗浴血打下的基业!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太后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声在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宣武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翻涌的激烈情绪己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决断所取代。他缓缓弯下腰,伸出双手,用力将跪在地上的母亲搀扶起来。
太后却固执地不肯起身,抬起泪眼,声音哀戚:“皇帝!明远……明远他虽有罪,可他……他终究是你二弟留下的唯一血脉啊!你二弟走得早,就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哀家求你,看在哀家的面上,看在你早逝的二弟份上……饶他一命吧!哀家……哀家只求给他留条活路,给你二弟留个祭祀香火的人啊!” 说到最后,己是泣不成声。
宣武帝看着老泪纵横的母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沉默片刻,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不容置疑:
“母后请起。二弟早逝,朕亦心痛。然,国法如山!谢明远参与叛国大罪,证据确凿!”
他声音冰冷如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流放三千里,终身不得赦!此乃朕的底线!望母后……体谅。”
宣武帝的话语斩钉截铁,断绝了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太后身体晃了晃,知道皇帝心意己决。她最终绝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蜿蜒。
太后的身体虚软无力,几乎完全依靠儿子的支撑。她抬起泪眼,绝望地看着皇帝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宽宥的缝隙。
宣武帝扶着母亲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母后,您看看这个。” 他拿起那份羊皮密信,指着上面那枚狰狞的狼头金印,“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割让三州之地!那是多少将士用命守住的疆土?多少百姓世代生息的家园?还有这个,” 他又拿起铜管,“天工院是大虞强军的根本!一旦落入戎狄之手,西疆、北疆的将士,将有多少人头落地?母后,您告诉儿臣,这样的‘亲叔父’,这样的‘骨肉至亲’,儿臣该如何‘善待’?”
太后的目光落在狼头金印和那冰冷的铜管上,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那赤裸裸的卖国铁证,像一座冰山,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哀求。
宣武帝转过身,不再看母亲瞬间惨白绝望的脸庞。他走到御案后,提起了那支沉重的朱笔,蘸满了浓墨。笔锋悬在空白的圣旨上方,带着千钧的重量。
终于,朱笔落下,笔走龙蛇,每一个字都透着帝王的决绝,却又在最后关头,为那微薄的血脉留下了一道狭窄到几乎无法呼吸的缝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睿亲王谢蕴,身为宗室至亲,世受皇恩浩荡,本应忠君体国,为万民表率。然其不思报效,包藏祸心,竟敢勾结戎狄敌酋,图谋割裂祖宗疆土,觊觎泄露国之重器秘技,妄图引狼入室,颠覆社稷,罪同谋逆,天地不容!本应依律严惩,诛灭睿亲王一族,以儆效尤!”
写到此处,朱笔微微一顿,墨迹在明黄的绢帛上洇开一小团深重的阴影。
“然,朕体念太后慈恩,追思先帝手足之情,更念及谢蕴终究为朕之血亲叔父……特法外施恩:睿亲王谢蕴,赐鸩酒自尽,留全尸,不入皇陵。其子谢晟、谢昀、谢昶及其子孙,褫夺一切爵位封号,贬为庶人,即日押送出京,永世不得返京,家产抄没充公。其孙谢明远,身为同谋,罪无可赦,流放三千里,宁古塔苦役,遇赦不赦!钦此!”
掷笔有声。
“李德全。” 宣武帝的声音疲惫而冰冷,“即刻拟旨,明发。着顾长川持旨,并带鸩酒……去睿亲王府宣旨。”
“遵……遵旨!” 李德全声音发颤,几乎是爬着过来接旨。
太后在软榻上,闭上双眼,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她知道,这己是皇帝在铁律与亲情之间,所能做到的极限。睿亲王这一支的血脉,终究是……保住了,却也彻底断绝了。从此,天家再无睿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