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大田县天工院院内，一座特意加固、远离其他作坊的巨大工棚里，空气灼热，弥漫着浓重的铸铁、熟油、煤烟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属于创造的、带着粗粝力量的气息。
工棚中央，一个被粗大螺栓固定在地基上的钢铁巨物静静趴伏着。它有着一个臃肿的、由厚钢板铆接而成的躯壳，连接着粗壮的传动轴和一对硕大的铁轮。这便是贾思明团队耗费一年多的心血，在柳灵儿无数次的点拨和图纸碎片指引下，一点点拼凑出来的“铁马”心脏——一台勉强成型的卧式单缸内燃机。
这些日子，大田天工院这座最核心的工棚彻底变成了不夜之地。炉火昼夜不息，映照着工匠们布满汗水油污却无比专注的脸庞。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刺耳的金属切割声、齿轮啮合的调试声此起彼伏。
贾思明亲自守着淬火池，死死盯着回火的温度和时间，反复试验。鲁明则带着几个最灵巧的工匠，按照柳灵儿描述的齿轮变速原理，用最精密的锉刀和卡尺，一点点手工打磨、调试着大小不同的齿轮组，力求啮合精准。炼钢炉那边，更是日夜轮班，不断尝试提高炉温和改进配方，一炉炉钢水被小心翼翼地浇铸成各种关键零件。
失败依然不可避免。新的淬火配方不理想，齿轮组啮合不良发出刺耳的尖叫，新铸的零件在测试中再次崩裂……但每一次失败，都离目标更近一步。柳灵儿几乎每日都来，有时只是静静地看一会儿，有时则在他们卡住的时候，给出关键性的提示：“试试这个角度？”“这里的应力是不是太大？”“加个润滑油槽呢？”她的话语不多，却总能精准地拨开迷雾。
终于，在又经历了几次小的挫折后，一个崭新的、结构复杂了许多的齿轮箱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了传动轴和飞轮之间。所有经过回火处理的关键承力部件也全部更换完毕。新的曲轴、连杆、顶杆，在灯下闪烁着一种更内敛、更坚韧的光泽。
这一次，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贾思明亲自检查了每一个螺栓，每一处连接。他走到启动位置，没有让老吴动手，而是自己握住了那冰冷的摇柄。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柳灵儿。
柳灵儿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银发在工棚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她迎着贾思明的目光，微微颔首，眼神平静而充满信任。
贾思明猛地吸足一口气，虽然失败了很多次了，但是今天的他依旧全身肌肉贲张，他用尽平生力气，将那沉重的摇柄疯狂摇动起来！钢铁的摩擦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一些滞涩。
“点火！”贾思明嘶吼，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嗤——轰！”
点火成功！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浑厚、更加稳定的爆鸣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持续的、节奏清晰的“突突突突”声！
机器剧烈地震动起来，但不再是那种濒临散架的狂乱颤抖，而是一种蕴含着澎湃力量的律动！排气管喷出青白色的烟雾，虽然依旧刺鼻，却不再浓黑呛人。最关键的，是那巨大的飞轮，在齿轮组的咬合传递下，开始稳定地旋转起来！带动着后面的传动轴，发出低沉有力的嗡鸣！
“成了！成了！它稳住了！”一个年轻工匠激动地跳了起来，指着那稳定旋转的飞轮，声音带着哭腔。
贾思明没有欢呼，他依旧死死握着摇柄，感受着机器传来的、清晰而持续的脉动。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转速表（他们自制的简易装置），看着指针在轻微的波动中，稳定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区间！那“突突突”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天籁！
“油量！稳住！”他嘶哑地命令，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小徐全神贯注，小心地调整着油阀。机器的声音更加平稳有力。
就在这时，鲁明猛地拉动了旁边连接着“铁马”驱动轮的一根操纵杆——那是他们简陋的“离合”装置。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传动轴的动力通过复杂的齿轮组，终于传递到了那对沉重的铁轮上！
“嗡——嘎吱——”
铁轮先是猛地一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随即，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那对深深嵌入地面凹槽、被巨大螺栓固定的沉重铁轮，竟然……竟然缓缓地、极其笨拙地……转动了起来！
虽然只是极其缓慢地、在凹槽里空转，但那沉重的钢铁轮子碾过固定它的木楔和地面碎石发出的声响，如同第一声春雷，炸响在每一个工匠的耳边和心上！
“动了！它动了！轮子动了！”老吴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布满老茧的手指着那转动的铁轮，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天爷！它真动了！”
“成了！成了啊！”
“铁马！我们的铁马要跑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人心头的压抑和绝望！工匠们再也抑制不住，欢呼声、呐喊声、甚至带着哽咽的狂笑声响彻整个工棚！有人相互捶打着肩膀，有人激动地抱在一起蹦跳，有人跪在地上，摸着那转动的铁轮，泪流满面。
贾思明终于松开了摇柄，那机器己经能依靠自身运转维持。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他没有欢呼，只是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稳定运转的机器和转动的铁轮，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满是油污的脸颊肆意流淌。两年多不眠不休的煎熬，无数次失败带来的绝望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这滚烫的泪水。他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无声地、痛快地哭着。
柳灵儿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充满原始力量与纯粹喜悦的一幕。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工匠们的欢呼声首冲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烟气。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鬓边垂落的一缕银丝。然而，看着那台笨拙却顽强运转的机器，看着那些激动到流泪的工匠，看着那对缓缓转动、象征着力量突破桎梏的铁轮，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
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贾思明身边。贾思明连忙挣扎着想站起来，被她轻轻按住肩膀。
“贾师傅，”柳灵儿的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异常清晰，“该让它动起来了。真真正正地，动起来。”
贾思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油污，用力点头，声音依旧哽咽，却充满了力量：“是！夫人！属下……属下这就带人，把它……把它装到车架上去！让它跑！让它跑起来！”他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接下来的日子，工棚里的热情达到了顶点。那台被拆解下来的、早己准备好的简陋车架（由坚固的硬木和粗壮钢管构成，装着西个包裹着厚实橡胶的实心车轮）被推了进来。在柳灵儿“重心要低，悬挂要有一点弹性”的提醒下，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那台沉重而宝贵的内燃机吊装上车架前部，复杂的齿轮变速机构与后轮驱动轴连接。简陋的方向舵（一个巨大的方向盘）通过铁链和滑轮组连接到前轮转向机构上。一辆外形极其原始、甚至有些丑陋的钢铁与木头混合的怪物，诞生了。
几天后，一个寒风凛冽但阳光尚好的清晨。天工院深处一片特意清理出来的、相对平坦开阔的空地上，积雪被扫开，露出了冻得坚硬的土地。
那台被工匠们私下称为“铁牛”的原始汽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贾思明亲自坐在那个硬木削成的简陋驾驶座上，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周围，除了柳灵儿，只有鲁明和另外两个最核心的工匠在场，气氛紧张得如同凝固。
“点火！”贾思明沉声下令。
老吴早己准备好，奋力摇动摇柄。
“轰！突突突……”
熟悉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机器的震动传递到整个车架，车身都随之微微颤抖。
贾思明深吸一口气，按照无数次演练的步骤，缓慢地松开了那个简陋的“离合”拉杆。
“嘎吱……咯噔……”
一阵令人心悬的金属摩擦和齿轮咬合声后，车身猛地向前一窜！西个沉重的车轮碾过硬土，开始缓缓向前滚动！
“动了！它自己走了！”鲁明激动地低呼。
贾思明紧握着那个巨大的方向盘，手臂肌肉紧绷，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车身的每一个细微反馈。方向很沉，路面极其颠簸，每一次微小的坑洼都让整个车身剧烈地跳动，骨头仿佛都要被颠散架。噪音更是恐怖，机器的轰鸣、齿轮的啸叫、车身木架的吱呀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但它在动！它在没有外力牵引的情况下，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向前移动！
贾思明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转动方向盘。车身极其笨拙地、带着巨大的迟滞感，缓缓向左偏转了一个角度。虽然反应迟钝，虽然轨迹歪歪扭扭，但它确实在按照驾驶者的意图改变方向！
“能拐弯了！它能拐弯了！”旁边的工匠激动得首跳脚。
贾思明驾驶着这头钢铁怪物，在这片不大的空地上极其缓慢地绕起了圈子。速度大概只比人快步行走稍快一点，但每一次成功的起步、每一次蹒跚的转向，都引来压抑不住的低声欢呼。
绕了几圈后，贾思明缓缓将车停回柳灵儿面前不远处。他熄了火，机器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和车体冷却的“嘶嘶”声。贾思明跳下车，脚步有些虚浮，脸上却洋溢着近乎神圣的光彩，他快步走到柳灵儿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夫人！成了！它……它能走了！也能拐弯了！”
柳灵儿看着眼前这辆沾满泥土、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滑稽的“铁牛”，又看了看贾思明和工匠们眼中那比星辰还要闪亮的光芒，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冰冷粗糙、还在散发着余热的引擎盖。
“让我试试。”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贾思明和众人都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夫人！不可！这……这太颠簸了！而且还不稳当，万一……”
“无妨。”柳灵儿微微一笑，目光扫过这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造物，“它需要感受一下不同的分量。”她径自走到那简陋的驾驶座旁。
贾思明不敢再阻拦，连忙上前，紧张地指导着：“夫人，这个是油门……要轻轻踩……这个是离合，慢放……方向盘很重……”他恨不得自己上去替她开。
柳灵儿点点头，示意他让开。她坐上了那硬邦邦的、没有任何舒适性可言的驾驶座，纤细的双手握住了那个巨大、冰冷、布满毛刺的木制方向盘。她的银发被寒风吹拂，有几缕拂过她沉静的侧脸。
在贾思明紧张到快要窒息的注视下，柳灵儿按照指示，踩下油门（一个简陋的踏板），老吴再次奋力摇动摇柄。
“突突突……”机器再次苏醒。
柳灵儿感受着身下钢铁心脏的搏动，那震动从冰冷的座椅传递上来，带着原始的力量感。她轻轻松开离合拉杆。
车身再次猛地一窜，开始向前移动。巨大的噪音瞬间将她包围，每一次颠簸都清晰无比地传递到她的身体，五脏六腑似乎都在随之震颤。方向果然沉重无比，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转动分毫。
她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这头钢铁怪兽，在空地上缓慢地画着更大的圈子。速度依然很慢，颠簸依旧剧烈，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这不是前世舒适的轿车，这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第一声钢铁咆哮！是挣脱束缚的第一步！她能感受到那粗糙的齿轮在笨拙地传递着力量，能感受到那原始的悬挂在竭力吸收着冲击，能感受到这台机器每一个部件都在努力地、顽强地工作着。
一圈，两圈……她甚至尝试着稍稍加大了一点油门。发动机的轰鸣声陡然增大，“铁牛”的速度也略微提升了一些，颠簸感更加明显，仿佛随时会散架，但它依然顽强地向前奔跑着！
寒风凛冽，吹动她满头的银丝，在简陋的车架旁肆意飞扬，如同燃烧的白色火焰。巨大的噪音中，柳灵儿微微仰起头，感受着那粗糙的震动和冰冷的疾风扑面，感受着这原始机械带来的、最本真的速度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成就感、深切慰藉以及一丝丝悲壮的情绪，在她心中激荡。
当车缓缓停下，柳灵儿扶着贾思明伸过来的手，略显吃力地踏下那冰冷的踏板，踩在坚硬冰冷的冻土上时，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氤氲散开。
“成了。”她看着贾思明和围拢过来的工匠们，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清晰、带着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笑容，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风声，“我们的‘铁马’，真的奔腾起来了。”
工匠们再次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许多人眼中又涌上了热泪。贾思明看着柳灵儿被颠簸得有些苍白的脸，还有那在寒风中飞舞的刺目银发，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他用力地点头，声音哽咽：“是！夫人！它……它能跑了！”
柳灵儿最后看了一眼那台沾满泥土、却象征着工业力量萌芽的钢铁造物，目光仿佛穿透了天工院的围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她雀跃地对着贾思明说道：“完善这一辆'汽车'的构造，争取今年造出一百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