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声。”
再抬眼间,林叙己经站在了面前。
陈辞没躲藏,林叙没闪躲。
两人就着一桌的乱纸,仿佛隔得很远在遥遥相望。
“这是……梦?”
“是。”
陈辞看着眼前淡定异常的人,心里满是无法抑制的疑问。
他其实早就觉得,这不仅仅是一场梦那么简单,可是林叙完全没有想要跟他解释的想法。
似乎很像是,想要独自承受着,默默去解决一切然后假装无事发生的话本英雄。
陈辞抓起手记,指着上面被划掉的几行字,斟酌很久才发问道:“流云是上一次花灯那天吗?”
因为在此之前,他敢确定,林叙和流云是没有任何瓜葛的。
所以只有那次花灯节,两人见了面。
“是。”
林叙强装镇定,将手记接了过去,在扯手的那一刻,他能感觉到来自书的上方的那只手在慢慢施力。
“那你还记得梦里的流云长什么样吗?你梦中的流云为何死?又怎么死了?”
冬日的屋中总漫延着与陈辞一般的清冷和凄清,连他呼出来的气都带着惨淡的白。
手记下方的手先没了力。林叙垂下手,眼中带着不可觉察的躲闪。
“抱歉。”
两人的距离似乎更远了一步,陈辞无法强迫眼前的人与他对视,他明明就站在林叙的眼前,明明他靠得这么近,可是林叙眼中翻涌着的滚烫的情绪,都是属于过去的,久远的。
来自他所说的那一场梦。
其实,他只要再翻一页,他只需要坐在这里,撑着手臂将这厚厚一本手记全部看完,所有的事情他都能明白个大概。
林叙对他的一切隐瞒就会见了天。
可是那样,他们谁都不会高兴。
厚纸被翻动的声音惊醒了林叙,他慌乱地抬头去看,却见手记己被合住放在桌上,而陈辞己调转方向,出了桌案,移步坐到了太师椅上。
林叙跟着陈辞的步子,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笑容匆匆挂在脸上,还没说话,就被陈辞泼了一盆冷水。
“你最后一行写的,南夷疫病之事,己成定局。”
“泽川,我希望你不要涉身其中。”
林叙神色微动,看向坐的从容的陈辞。
南夷边境那边,他入冬之前就交了折子给上头,告诉陵帝要提早预防,可是紧接着他就被革了职,他父亲那边每每开口也总是会被魏世学截话,是以进程很不理想。
经管他都夸大了后果,可是陵帝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敛声,南夷一件事,我既然己经写到纸上了,你知道的,这件事我是必须要做的。”
“况且如今还没出冬,一切尚未定局……”
“尚未定局?”
椅子上的人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眼中带着不同以往的审视,那抹薄唇吐出来的字,懒散中带着对林叙的劝解。
“你不要忘记了,陵京在哪儿,南夷在哪儿,陵京如今不见春影,不代表南夷那边也是如此。”
“入冬前有人己经上了折子,可是林叙,你觉得那些老迂腐肯为了这未知发生的疫病批赈灾钱吗?如果这灾比想象的更大,即使提前预防了也于事无补,你觉得谁能承受得住这后果?”
“南夷盛产果蔬,稻粮都靠着北边漕运海运,入冬之前运粮的官船不是遇浪就是翻船,今年入南的粮食本就不足,再加之今年南夷边境的气候骤冷,饿死冻死的人少不了的,可是你见朝中有人提吗?去南边巡察的那一个不是满口风云话。”
就因为陵帝入冬前夸赞过,今年是瑞年,下的都是瑞雪。
林叙心中勉强建立的基石渐渐溃烂崩塌,他看向陈辞的眼神中带了一丝不可置信。
像陈辞这样不入朝堂的人,都能把如今局面看得透彻。
可他,重来一世每一步都迈得还是很惊险。
“南边那里尸体都是土葬水葬,如今一开春,天气热起来,尸体腐烂,疫病想必是躲不开了。泽川,你管不了此事,人人都袖手旁边,只是因为这件事不见利,而你,你不通文理药医,你阻止不了也不必去阻,其实等一入春,南边那里迟早……”
陈辞猛然截停,像是忽然被扼住了咽喉,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己经迟了。
他当着林叙的面,说了什么话?
什么叫不必阻止?
他如何轻飘飘地说出了这些话。
一瞬间,陈辞仿佛跌入了空虚的悬崖,他看到林叙站在他身边,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陌生的,冷血的,袖手旁观令人作呕的陈敛声出现在了林叙身边。
“我不是……”
陈辞笨拙地站起身,想要辩解什么,可是一切说出口好像都是虚伪的谎言。
他不敢去看林叙失望的眼神,无措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一双手在空中滑稽地摇摆,最后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不是,本来就这么虚伪恶心吗?
还想掩饰什么?
不等林叙回过神,陈辞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就往屋外跑。
冬风蓄足了力,一股劲地拍打在陈辞的身上,踩在石砖上的脚一打滑,让身后的人有机会追赶上来。
厚重的披风裹住了身躯,却似乎连带着刺痛的寒风一齐赶进了陈辞的身体里面。
“敛声……”
林叙没说完话,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忽然转了过来,凌乱的长发将其脸上的情绪遮挡干净,他还没来得及去开口解释些什么,手里忽然被塞进了一团柔软,他他摊开手一看,是一个小巧的香包,再抬头,人己经退至好远,不再回头。
陈辞觉得,他缝的那只香包一定是极好的,明明来时一路上心里都平静无波,偏偏是离开了那只香包,他的心像是被撕成片片碎渣,靠着猛烈起伏的胸膛飘飘荡荡没有依托。
回来的路上,靠着马车外不断泄进来的冷风,他还尚且可以强迫自己清醒,可到了小院,将自己关进热气逼人的小屋时,心里的烦躁和崩溃终于冲了出来。
门外新来的小厮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动静,守在门口的两人对望一番,终是忍不住敲起了门。
“公子……你还好吗?”
靠在门边就能听到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两人又是一喊,喘息声忽然停歇,过了好久才从里面传出陈辞沙哑的声音。
“我没事,只是有些疯魔了。”
两人又对望一番,脸上全是不解。
“你们先去前院吧。”
两人犹豫一番,听到里面再没传出什么动静,才去了前院。
小屋里己是一片狼藉,倒塌的桌椅,散落的纸屑,以及蜷缩在床榻底下的陈辞。
整个人真像是失心疯了一般,披头散发,双眼无神,平常焦急心燥时绞在一起的手此时也摊在腿上,素白的里衣下摆己经浸染了一大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