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转过头,可以看到那些廉价酒的瓶子。

他想起路上时和林恩的对话,这让他笑起来,幸好没和他打赌,不然我肯定会输钱。

他怎么样了?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是多么糟糕的事,我也不会知道的。

这等待如此可怕,像场活生生的煎熬,比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叫人发疯。

但瘾君子总是这样,他想,认为你经历的戒断症状是目前为止最糟的,认为那彷佛永恒的痛苦最终会让你崩溃。

他都经历过,那时他知道,一切会好起来,最终将回到他想要的轨道上。

但如果林恩死了,那么一切永远不会回到轨道上。

他长长叹了口气,他想象过「世界末日」的样子,但哪一个也没有这么惨啊。

他拿起一瓶酒,觉得这种结局真是可悲。

至少要买些好酒啊。

他拧开瓶盖,辛辣的气味涌进鼻腔。「这到底是什么该下地狱的便宜货啊。」他说,然后猛地把一大口酒灌进嘴里。

跟生吞了一大把锈铁钉似的,他狼狈地咳嗽起来,从喉管到胃部一片火辣辣的烧灼,真不知道怎么有人受得了这玩意儿!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了。待到它暂停了一下时,他再次灌了一口。

「我知道你在看,」他恶狠狠地对黑暗说,「但你可不会有机会活着把这事告诉别人。」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笑声,好像他现在正在怪物的肚子里,而它的整个身体都在震颤一样沉厚。

他把喝空的酒瓶丢掉,它在空荡荡的大巴士里,发出同样空荡荡的声音。

他拿起另一瓶酒。

喝醉是很容易的,你只要把脑袋清空,往自己嘴里倒那些垃圾就行了。

人们不时通过喝醉来对付生活中的麻烦,那确实管用,随着几瓶酒下肚,他开始不再挑剔这东西的味道,刚才的紧绷和艰难消失了,大脑一片恍惚和松弛。

他告诉自己要警惕,但刚才的噩梦变成了一大片模糊的色彩,一点也不真实,而且叫人发笑。

这没有任何好笑的,他严肃地告诉自己,但还是忍不住觉得有趣极了。

黑色像浓稠的糖浆,包裹着他的身体,把意志扯散,裹在甜蜜和松弛里。他看到林恩跪在他跟前,对他微笑。

「天呐……」他说,对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动作目的明确,有种感。

那人抚过他的脸颊,手指停在他的嘴唇上,轻轻抚弄,好像这是个值得研究的重大课题。

然后他抬起他的下巴,凑过去,吻上他的嘴唇。

阿瑟呆呆坐在那里,让他亲吻,感觉到有舌头钻进口腔,一点一点侵占和探索。

他感到窒息,那吻越来越深,好像要把他的内脏和整个灵魂都搅进去,侵占得一点不剩。

他想把他推开,可是他抬不起手来,终于做到后,动作轻柔得像欲拒还迎。

对方微笑了,好像对这场面很满意,他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地板上。阿瑟感到自己被放倒,另一个人压在他身上,重量切实,可是他一点也没有真实感。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对方说,「你看上去真是美好。」

他一粒粒解开他的钮扣,亲吻不断落到他的颈项上,然后向下延伸,灼热得像要把人融化掉一般。和这黑暗化为一体。

「你吃起来果然是……」那声音说,「甜美得难以言喻……」

他感到那舌头顺着他的小腹舔下来,停在肚脐上,一手解开他长裤的钮扣。

「你果然是个神经病。」阿瑟说。

「可能是有一点,」对方说,「我不该这样不是吗?我看到人们说话,穿着衣服,彼此交流,觉得真是稀奇,想知道他们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可那明明是我已经抛弃的。我看到你和那家伙在篝火旁边说话,我看到你明明可以的,却选择了成为完全的人类。」

他停了一下,「我看到你蜷在地板上,却感觉到欲望。不只是吞噬,而是另外一种……你流鼻血了?」

阿瑟捂住鼻子,血从指缝里不断渗出来。

「奇怪,我不记得你有使用力量。」对方说,「你现在完全在我的控制之中。」

「我用了。」阿瑟说。

「不,你没用过。」

「我来找你之前用的。」阿瑟说。

「对我用的。」一个声音说。

然后是一声巨大的枪响,那是霰弹枪的响声,跟前那「林恩」的脑爆裂开来,露出后面的人。

林恩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他的霰弹枪。他的身后,大巴士的窗户碎了,无声无息,玻璃像雪花一样安静散落。远远似乎能看到西部的天光,车子被悄悄推开了一条路。

阿瑟躺在地板上,朝他笑,确切地说,那有点像傻笑。「我以为你不来了。」他说。

「我需要点时间,你这是……」林恩说,「天呐,它对你干了什么?你怎么……你醉了!」

「我以为你死了。」阿瑟说,「我以为你死了,太可怕了。」

「我们约好的,阿瑟,你得等我把所有的事办完。」林恩说。

「我出的不是个好主意,」阿瑟说,他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看着林恩,一副感情丰富的样子,没醉时他可绝不会这样。「我不该让你冒那样的险,这在骑士团时是好主意,但我觉得对一个单亲爸爸来说,有点太夸张了,对不对?」

「是有一点。」林恩说。

「哦,你完成契约了。」那年轻男孩的声音又响起来,「美妙极了,我居然没有发现。」

他穿着见鬼的运动外套站在大巴士的后面,简直好像永远不会死似的。

阿瑟笑起来,他还躺在地上,那是一种纯粹醉鬼的笑。

「一个小把戏,怪物先生,我只需要把我的力量放一点在他身上就可以了。我是个猎人,就算不使用力量,我也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小把戏。」他说。

「把力量藏在什么地方,让他在想要的时间完成契约,成为食黑者和你的后援,不错的把戏。」怪物说,「但身为优秀猎人的你,肯定不会不知道,无论你们准备再多的子弹,对我都不会管用,对吧?」

阿瑟翻身坐起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一脸让人火大的笑容。

「那子弹不是用来杀你的,它主要的用处是混淆视听。」他说,「我知道,藏起本体,用影子玩把戏的小游戏嘛,所有的食黑者都干过。比如我现在在林恩身上干的。」

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控制一切的黑暗力量?那是什么鬼玩意儿,我不需要它,因为我真tmd用不着。」他说。

他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林恩上去扶住他。这是在一辆全是尸体的大巴士里,他心想,但他这样子可真是香艳旖旎,叫人心跳加速。

「你到底喝了多少?」他说。

「喝到我觉得可以凭蛮力把它宰了的分量。」阿瑟说。

看来他真的醉得不轻。

「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小把戏能来干掉我。」运动外套少年冷冷地说。

「本体啊,这位,你不会不知道你的本体在哪吧?你的影子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本体啊,啧,糟糕的无法摆脱的基础,力量只在活人的躯体里存在,不是吗?」阿瑟说,「而拥有力量的林恩离开一辆锁着的汽车,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小小拜访一下不是难事,毕竟,你太巨大了。」

少年张大眼睛,阿瑟拿起他的手机,笑容灿烂,说道,「简单的推测,你当然是个收集癖,你不再是人了,但对人类的生活有异常的兴趣。而收集癖们从不让他们收藏的东西离自己太远。那么,你的本体在哪里呢?

他笑起来,「知道吗,卖我这东西的家伙保证说,这东西可以炸平一座山,而且在一千米的地下都会有信号,高科技新产品,我们这就可以来试一下——」

他按下手机上的按钮。

「太早了,阿瑟!」林恩叫道。

他一把抱住他,一道幽暗的影子在他身后张开,把两人紧紧裹在一起。

下一秒,脚下的土地震动起来,猛烈的冲击力向上升起,林恩抓着阿瑟冲向车窗的出口,抓住早已准备好的绳索,阿瑟对下方的东西做再见的手势。

「再见了,伙计,我们两人个头小,离开一座汽车山不是难事,找点缝就成了。你那大块头嘛,就需要花一点力气了。没关系,我会把你炸出来的。」他嚷嚷。

那东西扑过来,运动外套少年已经消失,扑过来的是那个蛰伏在黑暗中巨大的影子,那像个极老的人,或是一个巨大的婴孩,又或是荒野里叫不出名字的怪物,极端而难以理解。

阿瑟朝着那方向开枪,他醉眼蒙眬,但枪法奇准,那东西的动作缓了一下,但已经足够了。林恩用尽所有的注意力抓着他向上,力量融进绳索里,把汽车和里头的死人推开,当你拥有足够的力量,并且爆炸在你下头追着时,这并不困难。

在来这里之前,阿瑟把力量封进了他左手的无名指里,真奇怪,像结婚一样,那里同样隐隐发冷,标志了另一个人的痕迹。

做完后,阿瑟流了好一阵子鼻血,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止住。

林恩花了不少的时间学习控制它,那并不容易,但阿瑟已经告诉过他如何使用了,这是一件崭新的武器,他必须做到滴水不漏。

幸好他不需要做太多的事,只要能逃生并安放炸弹。他也的确做到了。

下面那怪物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爆炸的火光从脚下冲上来,那是一种几乎可以改变地貌的恐怖力量,撕裂和吞噬一切。

「高科技就是好用,没枉我花这么多钱。」阿瑟在他怀里说。

那毁灭的冲击贴着他们的脚底冲上来,浸透食黑者力量的绳索把他们从汽车的坟墓中揪出来,然后再重重抛向空中。

他俩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林恩压在阿瑟身上,免得他伤到。他现在拥有一点力量——好像你有多出了一部分感官似的,而这感官可以控制周围的东西——而阿瑟现在可是个「普通人」。

爆炸如地震般剧烈,把一切掀翻撕碎,无数的汽车、尸体和泥土的裂骸落下,林恩把阿瑟护在下面,那人茫然地看着天空,和这起他俩策划的大爆炸。林恩想,他可真是说话算数,他几乎就没有使用过力量。

一小片组织落下来,在左手边滚了两圈,停下来。那不像属于任何一个人,而是一只巨大眼球的一半,照它这么个尺寸,以前大概有电视柜那么大。

林恩吞了吞口水,当时他在一片黑暗中装炸药,没怎么看清那东西的模样,现在他想他肯定也不想看见。

「那是它的一部分。」阿瑟说。

「你怎么样?」林恩说。

「受得了。」阿瑟说。

他躺在那里,林恩注意到他凌乱的前衫,衬衫的扣子全被解开了,他看到斑斑点点的吻痕,一路向下延伸,在白皙的皮肤上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想到他溜进大巴士里时,看到的那个让他头皮都要炸开的景象。

「我去时,那家伙在干嘛!?」他说,「它好像变成了我的样子,在……它在……那个是……吞噬还是什么的?」

「差不多吧。」阿瑟说,「不过它主要是想寻找一下人类的感觉,它再也找不到那感觉了,它只是本能的想重温。」

林恩盯着他看,注意到两人姿势暧昧,自己整个压在他身上,而他看上去,现在他明白了那个禁欲的阿瑟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简直能烧化人的脑袋。

下面的人突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他。林恩没注意,感到自己呼吸都因为惊讶停了下来。

「我以为你死了,也许翻车的时候就死了,也许它真的脑子有问题,直接把你杀了。我从没这么不确信过。」下头的人说,「那太可怕了,我以前工作时从不会这样。」

「也许因为你以前没遇到我。」林恩说。

「你活着。」阿瑟说。

「是的,我活着。」林恩说,他没看到阿瑟的脸,但那语调让他以为,那人几乎要哭了。

他紧紧抱着他,对方也用力全力响应。

他试探着慢慢分开一点,阿瑟专注地看着他,那面庞美好得难以置信。他俯下身,再一次吻住他的嘴唇。

他口腔里有烈酒的味道,让他想到些激烈和的东西,世界像被打碎了,颠倒了,让他头晕目眩,只剩下零七碎八的动作——撕扯他的灰服,在他口腔里探索,或感觉阿瑟拉扯他衬衫。

这时,他隐隐听到上空直升机的声音。

他僵了一下,阿瑟说道,「他们发现爆炸了。」

林恩想说,「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躲开他们,然后继续」,他迅速住脑子里过了一遍各种细节,发现那是不可能的。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这是片一望无际的荒原,连棵树都没有,所有的车子都变成了残骸,不那么残骸的,里面则塞着尸体。

阿瑟挣扎想站起来,一边说道,「我需要吃药,我醉得完全神志不清了,你感觉到了吗?」

「我觉得还没这么严重。」林恩说。

「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干嘛。」阿瑟说,这对他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他为了想知道自己在干嘛,辞掉工作,被杀手组织追杀,带着女儿远走他乡,每天吃一堆有害危险的抑制药物。

「我需要吃药,立刻。」他说,「你也需要。」

林恩沮丧地放开他,远远地,直升机的小点飞过来,他感到一阵不爽。

阿瑟站起身,绕过被炸得四处乱飞的残骸,朝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深坑走过去。

经过这么场洗涤一切的爆炸,它仍显得很危险,里面不时冒出火光,像地狱裂了一道口子。空气里一种肉类烧焦的味道,浓得呛鼻。

「警察来时,记得闭嘴。」阿瑟说,「我们是两个迷路的旅行者,因为听到动静所以来看看,结果无辜地发现了大爆炸。我觉得我们看上去很安全,一个醉鬼,一个警察。」

林恩并不是个习惯向同事们隐瞒案情的人,但这时候,他想,他确实还是闭嘴比较好。

他们走到深坑旁边,它巨大得像座湖,四处丢弃着那种怪异的组织。

他们看进去,下面燃烧着火焰,林恩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最下面看到了更超自然的东西,不应该的,那东西不该有这么大,他想起阿瑟说它应该是人类,到底什么样的扭曲可以让一个人变成这样?

「这真像个地狱。」他说。

旁边的人沉默了一会,「这的确是。谢天谢地,你出现了。」

不远处一辆车子发生了小型爆炸,火光腾起,掀起一阵罡风,林恩小心地护住阿瑟,那些车子里的油箱可不是吃素的,他之前还在里头看到辆满载的油罐车。

即使已经干涸不少,汽油仍是汽油。

这么多年以后,这些车子以这种方式完成了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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