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别瞎说。”
蒋老大高大的身躯蹲着蒋七奶奶，像个孩子。
“娘，您不是说要过到一百岁，要给小十八看孩子，还要看着娇娇出嫁的吗。”
“娘不成了。”
蒋七奶奶着儿子粗大的手，低声喘息道，“娘要去找你爹了。”
“娘。”
蒋老大拼命摇头，“不会的，你说了你要活一百岁的。”
蒋七奶奶看着固执的大儿子，无奈地叹息，将目光移到小儿子身上。
“小五啊，娘要去你大哥家发丧。”
“好。”
蒋云旺抹了一把泪，劝大哥，“大哥，我们把娘送到你家吧。”
蒋老大粗声问道：“你是不是孩子大了，开始嫌弃娘了？你要是嫌弃娘你就说，我把娘接回去养。”
人在悲痛的时候同样会失去理智，蒋老大不接受娘去他家，就好像娘去他家就是在等死一样。
“大哥。”
蒋云旺无奈，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娘想去你家，你是不愿意？”
“我怎么不愿意。”
蒋老大也知道自已不对，却还是粗着嗓子喊他媳妇，“大城娘，你回去收拾收拾，我把娘接我们家养着。”
蒋老二和蒋老三无声地拍了拍蒋云旺的肩，蒋老四干脆将蒋云旺拉到一边。
“老四，大哥也是担心娘，你别介意。”
“不会的。”
蒋云旺兄弟几个感情一直很好，别说大哥吼他两句，就是打他两巴掌，他也不会介意。
他自问对母亲的感情比几个哥哥还要深，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娘能长命百岁，真要挨不过这个坎，也希望娘能是他家发丧。
可他知道不能，规矩不可破。
“娘，我背您去我家。”
蒋老大眼含热泪，上前弯腰蹲下。蒋七奶奶努力撑起身子，由着老二老三扶到大儿子的肩上。
小时候，儿子是在母亲的背上长大的。
白天在地里劳作，晚上孩子哭闹的时候，蒋七奶奶就把儿子背在身上，轻轻地哄着晃着。
现在，儿子把母亲背在了背上。母亲的身躯原来那么轻，轻的就好像是浮云，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跑一样。
两个兄弟害怕老大把老母亲摔了，紧紧地护在他左右。
蒋云旺和蒋老四也紧跟在身后，小心留意着。
蒋老大深吸一口气，迈着这辈子最沉稳的步子往家走。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背着母亲，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在耳边，就像小时候一样。
可能过了今天，他就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了。
再也没人把他当成孩子看待了，再也没有人叫他的乳名。父母走后，他就成了儿孙前面那堵遮挡着死神的墙。
蒋老大家住的是翻新后的老屋，门板已经卸下铺在东墙根下。
一席草席，简陋地铺在上面。
蒋老大没把老母亲放在门板上，而是背进了东屋，他和媳妇睡的床上。
将老人妥帖地放下，蒋老大媳妇和几个弟媳妇，强忍着泪忙着给老人擦洗身子换衣服。
儿孙们退到门外，站在院子里守着。
蒋家的族亲得了消息的也赶了过来，一起在院子里守着。就连周围的邻居，都在院子外面张望着。只等老人一口气咽下，他们就该准备起来。
宋银珠默默地站在人群后，看着蒋家儿孙几乎都在低头抹泪，可见蒋七奶奶在儿孙心里的位置。
姻亲和邻居在小声地交头接耳，宋银珠抿了抿唇，就感觉自已的手被人握住。
她抬头看向红了眼眶的蒋碧城，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也酸涩起来。
这么好的老人，突然就不行了，换成谁也不能接受吧。
蒋七奶奶穿好早就准备好的寿衣，被移到了堂屋的门板上。
她伸手抓住长子的手，轻轻着，看着面前的几个儿子，一字一句地叮咛着。
父母之爱子，心乎惟疾忧。可能不自爱，而忍使亲愁。
蒋老大兄弟几个像个孩子一样，跪在母亲的面前，贴着母亲干枯瘦弱的身躯，一遍遍地叫着娘。
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没吃的，娘去外祖父家求来两个黑面馒头，揣在怀里带回来，他们兄弟围在娘身边，一人一口地吃着，娘没舍得吃一口。
夜里，饿的受不了的娘，爬起来喝水，喝了一遍又一遍。
蒋家的十几个孙子，都是蒋七奶奶帮衬着拉扯大的。他们可能对这个老太太的爱，更胜过他们的父母。
因为有奶奶护着，他们才能吃饱穿暖长成现在高大的模样。
蒋家的儿媳妇，孙媳妇，也同样想起这个老人的好，因为有她在，蒋家兄弟才能同心齐力，妯娌之间才能相处的融洽。
想到老人的好，大家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压抑的哭声在屋里蔓延开来，控制不住情绪的，只能捂住嘴，跑到屋外低低地哭出声。
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当老人清醒地安排自已的身后事，又让他们悲不可挡。
“来。”
蒋七奶奶和长孙蒋大城说完话，喘了口气，冲着蒋碧城招了招手，她费力地摸索出一个手帕裹着的东西，递给蒋碧城。
“给。”
蒋碧城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叠理的整整齐齐的毛票。厚厚的一沓，约莫有二三十块的样子。
“拿去，买糖吃。”
蒋碧城捧着钱的手有些抖：“奶，我是缙云。”
他不是长孙蒋大城，也不是七奶奶最喜欢的蒋青城，他是蒋碧城，是别房的孩子。
他不是七奶奶的亲孙子，不值得七奶奶的如此厚爱。
蒋碧城甚至都怀疑，七奶奶是不是把他当成蒋青城了，才把自已的私房钱塞给他。
“奶知道。”
蒋七奶奶拉住蒋碧城的手，声音越来越低，“缙云啊！以后啊别和你大城哥他们打架，你们可是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站在蒋碧城身后的蒋大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
奶奶忘记他们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小时候淘气的模样。
“奶奶。”
蒋大城和蒋碧城一起跪在老人面前，握着她的手，看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娘。”
一声凄厉的呼喊，惊动了屋里屋外的人。
蒋家的子孙纷纷进屋，跪在了蒋七奶奶面前。
蒋碧城攥紧手中还带着温度的帕子，慢慢退到人群后，拉着宋银珠一起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