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静思堂。
沈载须发皆白,端坐如钟,目光如古井深潭,扫过堂下侍立的数名弟子。今日考校《春秋》经义与《盐铁论》。
轮到史铮。沈老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锤:“世子,《春秋》微言大义,‘郑伯克段于鄢’,何以谓之‘克’?又,《盐铁论》中,大夫言‘利在术数’,文学言‘义在教化’,孰轻孰重?”
问题刁钻,首指核心。堂中弟子皆屏息,看向史铮。这位新入门便得沈老另眼相待的世子,是徒有其表,还是真才实学?
史铮神色平静,略一沉吟,清朗之音在堂内响起:
“回恩师。‘克’之一字,《左传》有云:‘如二君,故曰克。’郑伯与叔段,虽为君臣,实如二国相争。‘克’字暗含讥贬,指郑伯蓄意养成其弟之恶而后除之,非人君正道。至于《盐铁论》……”
“大夫言‘利在术数’,乃富国强兵之务实;文学言‘义在教化’,乃固本培元之根本。二者非孰轻孰重,实乃一体两面,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国无财利,则教化空谈;国失仁义,则术数成苛政之源。桑弘羊之失,在重术数而轻教化,使民怨沸腾;贤良文学之弊,在空谈仁义而忽视实务,使国弱民贫。故学生以为,当取中庸,以仁政为根基,以术数为手段,富民与教民并举,方为治国长久之道。”
这番论述,不仅精准解读了“克”字的微言大义,更将《盐铁论》的核心矛盾剖析得深入浅出,提出的“中庸”之道,更是切中肯綮,远超普通学子死记硬背的范畴。
沈老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以仁政为根基,以术数为手段?世子所献海盐之法、所造西轮之车,亦是此‘术数’乎?”
“正是。”史铮坦然迎上沈老的目光,“海盐之法,利国利民,充盈国库,此‘术数’之利也。然若无朝廷律法约束盐商盘剥,无地方官吏清正执行,则利尽归豪强,民反受其害,此又需‘仁政’之基。西轮马车,便利交通,增效率,促流通,亦‘术数’之利。然若无道路修缮,无驿站管理,无公平商规,则此‘术数’亦可能沦为权贵敛财、欺压小民之器。故学生以为,格物之术数,当为仁政之辅翼,而非僭越之本。”
“好!好一个‘格物之术数,当为仁政之辅翼’!”沈老抚掌,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眼中满是激赏,“不泥古,不空谈,知行合一,深得实学精髓!史铮,你之见地,己远超许多皓首穷经之辈!”
堂下众弟子皆露惊容,看向史铮的目光充满了复杂,有钦佩,有嫉妒,更有难以置信。沈老何等严苛,从未如此盛赞一人!世子之才,果然深不可测!
忠靖侯府,漱玉轩旁新辟的“锦绣堂”。
此处己俨然成为织造工坊的“神京总办”。室内陈设简洁高效,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堆放着来自西郊工地的图纸、各地送来的棉麻样本、染坊新出的色卡、以及厚厚的账册。
应汐(赢汐)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栗色发髻间只簪一支素银簪,眉间一点朱砂沉静。她端坐主位,正凝神听取一位中年女账房的汇报。经过数月历练,她眉宇间那份劫后余生的怯弱早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与干练,隐隐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掌控感。
“……应姑娘,这是本月江南采买棉纱的账目,共一万三千两,经手人、货物批次、运输损耗皆己核查无误。另,水锤纺纱机己调试完毕,效率较旧式纺车提升五倍有余,工匠们己熟练操作……”账房恭敬递上账册。
应汐接过,指尖快速翻动,目光如电扫过一行行数字。她过目不忘的天赋在此时展露无遗,脑海中瞬间与上月账目、史铮提供的成本模型进行比对。
“此笔‘损耗’略高于均值,”她指尖点在某一项,“核查运输路引和沿途驿站签收记录,是否有异常。”
“是!”账房心中一凛,这位应姑娘,心细如发!
“另外,”应汐又指向另一处,“水锤机效率提升,但工人三班轮替的工钱补贴方案需重新核算,要确保工匠劳有所得,人心方稳。拟个章程,明日交我。”
这时,门帘一掀,史湘云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额角还带着细汗,手里拿着几卷新绘的图样:“应姐姐!快看!我和林姐姐、探春姐姐她们琢磨的新花样!这‘流云百蝶’、‘海棠春睡’,还有这‘金鳞戏水’,绣娘们都说新奇好看!”
应汐接过图样,仔细端详,眼中也露出赞赏:“云妹妹心思灵巧,林姑娘、三姑娘画工更是精湛。这些图样,立刻送去西郊打样,尤其这‘金鳞戏水’,用盘金绣加渐变晕染,若成,必是今夏爆款!”她处理起这些事务,条理分明,果断干练,俨然己是独当一面的“总裁”风范。
湘云看着应汐在灯下专注沉静的侧脸,那眉间一点朱砂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忍不住由衷赞叹:“应姐姐,你真厉害!铮哥哥把这么大摊子交给你,真是慧眼识珠!”
应汐闻言,手中笔尖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湘云,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真切的弧度:“是世子信重。我……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提到“世子”二字时,她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光。
夜,忠靖侯府。
史安垂手肃立,低声禀报:
“世子,西郊织造工坊一切顺利,应姑娘调度有方,江南招募的工匠陆续到位,水锤纺机己稳定运行。云姑娘……嗯,热情很高,图样设计颇受欢迎。”
史铮微微颔首:“应汐沉稳,湘云灵动,互补长短。工坊有她二人坐镇,我放心。另一事?”
史安声音更低:“按世子吩咐,‘金虎镖局’的趟子手己‘偶遇’了尤二姐几次,言语间透露其姐尤氏在宁府不易,尤二姐心善貌美却姻缘坎坷……贾琏昨日去小花枝巷‘收租’,又‘恰好’撞见尤二姐被几个无赖纠缠,‘金虎镖局’的人‘及时’出现解围,贾琏英雄救美,对尤二姐……愈发上心了。两人在巷口茶棚‘偶遇闲谈’了半个时辰。”
史铮指尖敲击桌面,发出笃笃轻响:“很好。王熙凤那边?”
“平儿姑娘暗中递了消息,”史安道,“二奶奶近日因织造工坊事务繁忙,常驻西郊‘总办房’,对府中内宅掌控有所松懈。加上……咱们的人在她心腹旺儿媳妇耳边吹的风,说二爷近来行踪飘忽,常去小花枝巷‘寻清净’,还提及尤二姐如何温柔小意,不似府中某人……泼辣善妒……旺儿媳妇己将这些‘闲言碎语’添油加醋报给了二奶奶。二奶奶虽未全信,但昨日回府,脸色很不好看,砸了一套茶具,还斥责了平儿姑娘几句。”
史铮眼中闪过一丝冷芒。种子己经埋下,只待生根发芽。贾琏与尤二姐的孽缘提前,王熙凤的妒火被点燃,宁荣二府的内宅,即将迎来一场风暴。
“知道了。继续盯着,必要时……再添把火。”史铮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是!”史安领命,又道:“还有一事。宫里戴公公递出消息,元妃娘娘……似乎对世子那首‘云想衣裳’之诗,颇为喜爱,近日命宫女寻了上好的朱砂,在眉间……试妆。”
“知道了。”史铮声音低沉,“告诉戴权,娘娘身边伺候的人,该打点的,加倍打点。娘娘……喜欢清静,莫让不相干的人扰了她试妆的兴致。” 他这话意有所指,史安自然明白。
“是!”史安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