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密室。
药气混合着清冽的梨香,被红泥小炉上“咕嘟”翻滚的药汁蒸腾得愈发浓郁,氤氲在狭小的空间里,如同织就了一层无形的暖帐。秦可卿倚在铺着厚厚毛毡的板床上,身上盖着半旧的锦被。连日来的高烧惊悸虽被那过量的甘草梨汁强行压下,但病去如抽丝,她整个人依旧恹恹的,像一株被骤雨打蔫了的芙蓉。苍白的面颊上,病态的红晕褪去,只余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罥烟眉依旧微蹙着,笼着一层驱不散的轻愁。
黛玉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正用小银匙将晾得温热的药汁,一勺勺仔细地喂到她唇边。动作轻柔,如同呵护最娇嫩的花瓣。她看着可卿那憔悴的容颜,想起史铮揭示的“戾太子遗孤”身份和那阴毒的“醉芙蓉”,心头便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星眸里是化不开的忧虑与疼惜。
“可卿姐姐,再喝些。”黛玉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三爷说,这药……需按时足量。”
秦可卿顺从地咽下苦涩的药汁,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抬起眼帘。那双眼眸,如同蒙尘的明珠,虽失了往日的潋滟光彩,却沉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她看着黛玉,又仿佛透过她,看向更深的虚空。
“颦儿……”她开口,声音微弱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我……是不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密室紧闭的门,仿佛那门外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妖魔。戾太子遗孤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也成了悬在史铮、黛玉等人头顶的利剑。
黛玉心头一酸,放下药碗,用自己微凉却坚定的手,轻轻覆上秦可卿露在锦被外、依旧带着浅淡淤痕的手腕。那淤痕,是天香楼那夜贾珍留下的耻辱印记,此刻却成了连接两个孤女命运的纽带。
“姐姐莫要胡思乱想。”黛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星眸亮得惊人,“你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麻烦!贾珍那等禽兽,才该千刀万剐!至于旁的……”她微微一顿,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三爷既救了你,便自有担当。我们……都在你身边。” 那个“我们”,自然地将史铮也包含了进去。
秦可卿的指尖在黛玉的手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冰凉一片。她看着黛玉眼中那纯粹的维护与坚定,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酸楚涌上心头,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了黛玉的手,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密室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室外清冷的空气。
史铮走了进来。他换下了外出的劲装,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细布首裰,袖口随意挽着,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手中端着一个青瓷小碗,碗中盛着半碗清澈微黄的液体,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极其浓郁的醇厚香气,瞬间压过了室内的药味和梨香。
“林姑娘,歇会儿吧。”史铮的声音依旧平静,他将那青瓷小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这是工坊新出的‘茅子醉’,头道蒸馏的原浆,最是暖身安神。秦姑娘饮些,或许能压一压药里的苦气。” 他目光落在秦可卿脸上,锐利如常,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黛玉起身,让开位置,目光落在那碗“茅子醉”上,琼鼻微动。那香气霸道而醇厚,是她从未闻过的。“茅子醉”?薛家新酿?三爷倒是……体贴。她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道:“有劳三爷。”
史铮并未离开,而是在黛玉方才坐过的矮凳上坐了下来。他拿起那青瓷小碗,并未立刻递给秦可卿,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碗沿,目光沉静地落在秦可卿脸上。
“感觉如何?”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首接看进她的肺腑。
秦可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她感觉?感觉如同置身冰火两重天!体内那“醉芙蓉”的阴寒之毒虽被甘草梨汁暂时压制,却如同跗骨之蛆,在脏腑深处潜伏着,时不时带来一阵心悸与虚冷。而史铮此刻的存在,他那平静外表下蕴藏的强大力量和洞悉一切的锐利目光,又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带着压迫感的安全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还……还好。”她低声回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病弱的喘息,“多谢三爷……救命之恩,还有……药。” 她想起那异常苦涩的药汁里,那过量的甘草味,还有黛玉转述的“解药”之言,心头又是一阵紧缩。
“救命之恩?”史铮的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意,不知是嘲人还是自嘲。他并未接这个话题,反而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当年戾太子案发,东宫属官,诛连甚广。御前侍卫副统领秦业,率麾下死士三十七人,于玄武门外血战断后,力竭而亡,为太子妃及幼主赢得一线生机。其尸骨……至今未寻回。”
他的声音很平静,每一个字却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秦可卿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
“爹……”秦可卿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难以置信地看着史铮!这些深埋在她记忆深处、刻骨铭心的血腥画面,这些她连梦中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惨烈过往,竟被他如此平静地、如同亲历般道出!他是如何知晓的?!比她知道得还要详尽!那三十七人!那玄武门外的血战!父亲力竭而亡却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