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墨迹淋漓的诗句,尤其是那首句“相见时难别亦难”,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对远处的鸳鸯道:“鸳鸯姐姐,烦请引路去偏厅吧。”
“是,三爷这边请。”鸳鸯连忙应声。
靛青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只余下满园清冷的梅香,和石桌上那张墨迹未干、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诗笺。
花厅内的混乱与震惊,在贾母的强自镇定和王熙凤八面玲珑的周旋下,终于勉强被压下。蒋奎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被几个小厮连拖带拽地架了下去,那半截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无人敢去拾捡。仆役们手忙脚乱地清理着地上的酒渍和碎瓷,又试图去拔那根钉入蟠龙柱寸许的断刃,却纹丝不动,只得作罢,找来一块厚重的猩猩毡毯子暂时盖住,遮住那令人心悸的凶器痕迹。
戏台重新开锣,锣鼓声竭力想要驱散弥漫的恐惧,但气氛却再也无法恢复到之前的欢腾。众人言笑间,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被毯子盖住的柱子,或是史铮方才站立的角落,带着挥之不去的余悸。
黛玉坐在席间,只觉得胸口发闷,周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方才那二指碎刃的惊世一幕,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脑海。那靛青身影的平静,那眼神的淡漠,与这满堂的浮华喧嚣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她心中那丝被点燃的探究,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
她寻了个更衣的由头,带着贴身丫鬟紫鹃,悄然离席。并非真的要去更衣,只是想避开那令人窒息的热闹,寻一处清净。
冷风拂面,带着雪沫的清冽和隐约的梅香,让她烦闷的心绪稍缓。主仆二人沿着抄手游廊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处僻静的转角。
“姑娘,您瞧,那边的梅花开得真好。”紫鹃指着廊外那几株虬枝盘绕的老梅说道。
黛玉抬眸望去,红梅映雪,确实清艳。目光流转间,却落在了廊下石桌之上。一张素白的诗笺,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墨色新鲜,在一片素净中格外显眼。
“咦?那是谁落下的诗稿?”紫鹃好奇道。
黛玉心中微动,一种莫名的牵引让她走了过去。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拈起那张被风吹得有些卷边的诗笺。
墨迹未干,清峻飘逸的字迹映入眼帘。
“相见时难别亦难……”
只这开篇一句,便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进了黛玉的心房!
她整个人瞬间僵住!捧着诗笺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东风无力百花残……” 那字里行间弥漫出的、深入骨髓的无奈与哀婉,她寄人篱下、如浮萍般飘零的身世何其相似?那刻骨的离愁别绪,仿佛一根无形的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至死不渝的执着,这焚心蚀骨的哀痛……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黛玉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首冲鼻尖,眼眶瞬间便红了。她强忍着,继续往下看: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对容颜易老、孤寂清冷的描摹,更是让她感同身受,仿佛看到了自己无数个对月难眠的凄清长夜。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那渺茫的期冀,那无望的守候……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全诗读完,黛玉己是心潮澎湃,神魂俱震!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捧着那薄薄的诗笺,仿佛捧着千斤重担。一股巨大的悲凉与共鸣,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这字字句句,哪里是写在纸上?分明是刻在了她的心上!
是谁?是谁能写出如此刻骨铭心、凄婉绝伦的诗句?这字迹……清峻中透着郁勃,飘逸中藏着锋芒……绝非宝玉那种富贵闲愁的笔触,也非那些清客相公堆砌辞藻的匠气……
一个身影,骤然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靛青的旧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眼神,还有那……惊世骇俗的二指!
是他?!史家三爷,史铮?!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心间,让黛玉浑身一震!她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扫向西周曲折的回廊和疏影横斜的梅林,哪里还有那靛青身影的半分踪迹?唯有寒风卷过,吹落几片殷红的花瓣,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她手中的诗笺上,如同滴落的血泪。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紫鹃见黛玉神色剧变,捧着诗笺的手抖得厉害,脸色苍白,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由得担忧地轻声呼唤。
黛玉却恍若未闻。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手中的诗笺,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着那力透纸背的墨迹,尤其是那开篇七个字——“相见时难别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