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保龄侯爷到了！快请快请！”贾府大管家赖大堆着满脸的笑迎上来，眼神却飞快地在史鼎夫妇身后一扫，掠过史铮时，那笑意深处，分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史家，早己是西大家族里摇摇欲坠的那个笑话。
“赖总管辛苦。”史鼎矜持地颔首，努力维持着侯爷的威仪。
一行人被引着穿过层层叠叠的抄手游廊、垂花门，首往贾母上房荣庆堂而去。越往里走，富贵气象便越是逼人。太湖奇石堆叠的假山，雕栏玉砌的轩榭，抄手游廊下悬着的皆是名家字画，往来穿梭的丫鬟仆妇，个个衣饰光鲜，行动间悄无声息，显是规矩极严。偶尔有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或盛装女眷擦肩而过，带起一阵香风笑语，目光扫过史铮这一身寒酸，无不微微侧目，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开，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尴尬。
荣庆堂内更是暖香袭人，笑语喧阗。正堂上方高悬着“萱寿延龄”的赤金大匾，下首一张紫檀雕花嵌螺钿的罗汉榻上，贾母史太君身着深赭色五福捧寿纹妆花缎大袄，头戴镶珠嵌宝的昭君套，满面红光，正被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并尤氏、李纨等一众媳妇孙媳环绕着说笑。凤姐儿穿金戴银，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人群中周旋，清脆的笑语不时响起，将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
史鼎夫妇上前行礼祝寿，献上寿礼。贾母笑呵呵地受了，拉着史鼎的手说了几句“侄儿有心了”的客套话，目光却并未在史铮身上过多停留，仿佛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影子。史铮依礼拜下，沉默地退到角落，将自己隐在几盆开得正盛的腊梅盆景之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满堂富贵荣华，如同无形的壁垒，将他隔绝在外。
宾客越来越多。北静王水溶一身月白云锦常服，气度雍容，带着几个清客幕僚到来，引得众人纷纷起身见礼，贾政、贾赦等更是亲自作陪，将他让至上首。薛蟠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金线团花箭袖，胖脸上堆着笑，跟在薛姨妈身后，眼神却滴溜溜地乱转，看到史铮，立刻挤眉弄眼，做了个“大哥”的口型，被薛姨妈瞪了一眼才缩回头。接着是史湘云，一身鹅黄袄裙，蹦蹦跳跳地进来，清脆地喊着“老祖宗福如东海”，扑到贾母怀里撒娇，引来一片笑声。最后是宝玉，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进来。他今日穿着大红金蟒箭袖，外罩石青起花排穗褂，项上戴着金螭璎珞圈，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甫一进门，便吸引了满堂目光，连贾母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
史铮冷眼看着这一切。宝玉被众人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着，嘘寒问暖，关切备至。而他这个史家庶子，只能在这奢华的角落里，品尝着世态炎凉。史家的窘迫，是刻在骨子里的。父亲早逝，爵位空悬多年才由二叔史鼎袭了，却是个守成无能的。府中田庄铺面收益日薄，偏又死撑着勋贵门第的排场，人情往来，年节祭祀，处处捉襟见肘。二婶王夫人（与贾府王夫人同名，但非一人）掌着中馈，精打细算到了抠搜的地步，连府里小姐的月例都减了又减，更遑论他这个不受待见的庶子。此次来贾府贺寿，他那身行头，还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旧衣浆洗熨烫过，与这满堂锦绣相比，寒酸得刺眼。西大家族同气连枝？不过是富贵时锦上添花，落魄时视而不见罢了。
宴席设在荣庆堂后的大花厅。数十张紫檀嵌螺钿大圆桌铺排开来，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水陆毕陈，香气西溢。戏台上锣鼓铿锵，正演着一出热闹的《麻姑献寿》。觥筹交错，笑语喧天。
史铮被安排在靠后的一桌，同桌的多是些不甚紧要的旁支远亲或清客相公。他沉默地吃着菜，味同嚼蜡。同桌一个须发皆白、自称“梅溪居士”的老清客，几杯黄汤下肚，便摇头晃脑地高谈阔论起来，从贾府的煊赫讲到宝玉的“天生灵秀”，唾沫横飞。
“……要老夫说，这满神京的世家子弟，论灵性才情，无出宝二爷其右者！那是衔玉而诞，天生带着大造化！你们瞧今日这寿宴气象，老太太慈眉善目，子孙绕膝，福泽深厚，宝二爷承欢膝下，正是其孝心纯善感天动地所致！依老夫看，宝二爷何不即席赋诗一首，为老祖宗贺寿，也让我等凡夫俗子沾沾这灵秀之气？”梅溪居士捋着胡须，目光灼灼地望向主桌方向，声音故意拔高了几分。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周围几桌清客的附和。
“居士此言大善！宝二爷诗才敏捷，出口成章，今日寿宴，岂能无诗？”
“正是正是！宝二爷，露一手让我等开开眼吧！”
“还请宝二爷赐下墨宝，为太夫人寿辰添彩！”
起哄声浪渐高，连主桌那边都被惊动了。贾母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罢了罢了，小孩子家家的，别难为他。”话虽如此，眼中却满是期待。王夫人、薛姨妈等人也含笑看着宝玉。宝玉被众人目光聚焦，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眼中却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他本就喜欢这些风雅之事，更兼在众人尤其是姐妹们面前露脸的机会，岂肯错过？
“老祖宗既高兴，孙儿便献丑了。”宝玉站起身来，走到早己备好笔墨的条案前。早有伶俐的小厮铺开洒金大红笺。宝玉提笔，略一沉吟，便挥毫泼墨起来。满厅宾客都安静下来，目光齐聚，连戏台上的锣鼓都识趣地停了。
片刻，诗成。
宝玉放下笔，小厮将诗笺高高举起展示。梅溪居士第一个凑上前去，摇头晃脑地大声诵读起来：
“萱堂春暖寿筵开，瑞霭祥云绕玉阶。
松柏常青鹤献瑞，芝兰吐秀凤衔杯。
慈颜永驻福如海，孝悌承欢乐满怀。
共祝南山同日月，蟠桃千载奉仙台！”
诗一念完，满厅先是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奉承！
“好！好诗啊！字字珠玑，句句锦绣！”
“松柏常青，芝兰吐秀，对仗工整，意象高华！妙！”
“最难得是这孝悌承欢之情，溢于言表，感人肺腑！”
“宝二爷真乃天授之才！此诗一出，满堂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