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千凄厉的惨笑在扬州别院的书房里回荡,最终化为一声沉闷的倒地声。他像一摊烂泥,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柳茵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穿过苏晓宝,牢牢地锁在那个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身影上——裴宁。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过往的尸骸上。终于,她停在裴宁面前,那双曾燃着滔天恨意的眸子,此刻蓄满了清亮的泪水。
“扑通”一声,柳茵的双膝重重跪地。
“郡主,”她抬起头,声音哽咽,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殷千己除,柳茵的罪……赎清了吗?”
裴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年岁相仿,却过早刻上了沧桑的脸,过往商战中那些被她视为“必要牺牲”的冰冷数字,此刻都有了鲜活的、滚烫的、会流泪的模样。她俯下身,没有去扶,而是与柳茵平视。
“不,”裴宁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你的罪,从答应晓宝演这出戏开始,就己经赎清了。而我的罪,才刚刚开始赎。”
她终于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柳茵从地上拉了起来。“柳家失去的,我赔不起。但我裴宁在此立誓,柳家因我而承受的痛苦,苏商联盟会用十倍、百倍的诚意,投入到扬州所有匠人的福祉里。我要让这座城里的每一个手艺人,都能活得有尊严,有盼头。”
这番话,她不是对柳茵说的,而是对自己说的。
苏晓宝适时地走上前,轻拍柳茵的后背:“仇恨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但建设可以。柳茵,你精于算学,心思缜密,皇家匠人传承工坊正缺一个信得过的大总管,负责所有账目往来和匠人福利的发放。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总管。”她看着柳茵的眼睛,“让你亲手,把那些亏欠,加倍地还给他们。把仇恨,变成一砖一瓦,盖起新的希望。”
柳茵怔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结局,被灭口,被驱逐,或是拿到一笔封口费了此残生。唯独没有想过,她们会把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交给一个曾经的“叛徒”。她看着苏晓宝清澈的眼,又看看裴宁复杂的目光,那颗被仇恨冰封了三年的心,终于裂开了一道缝,有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她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脸,任由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这场席卷江南的白银之战,以殷千的彻底败亡而告终。苏商联盟不仅没有伤到根基,反而通过这场“自残式”的公关和雷霆万钧的金融反击,彻底打通了扬州的任督二脉,赢得了民心,更获得了皇权的最高背书。
几日后,扬州城南匠人区锣鼓喧天。
新封的御赐七品匠造官鲁正德大师,穿着崭新的官服,在万众瞩目下,亲手接过了由吏部颁下的官印。他激动得双手颤抖,热泪盈眶。随后,在苏晓宝、裴宁、沐寸心等人的陪同下,为那块由康熙帝亲笔御题的“皇家匠人传承工坊”金字牌匾,揭开了红绸。
工坊正式挂牌,苏晓宝当场宣布了首批三个重点项目:
其一,改良农具。联合江南农户,针对水田、旱地不同土质,设计更省力、高效的犁、耙、播种车。
其二,革新纺织机。在现有织机基础上,引入更精巧的提花部件和传动装置,目标是将织造效率提升三成以上。
其三,研制瓷器新釉。召集景德镇名匠,尝试新的矿物配方,烧制前所未见的釉彩。
同时,工坊下设的学堂正式面向全江南,公开招募匠人子弟入学,不论男女,不收学费,还提供食宿。
消息传出,整个江南的匠人圈子都沸腾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锦绣前程,就摆在所有人面前。
联盟的运转走上了正轨,凤园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这日午后,管家来报,说园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滇南花农之后”,名叫阿兰。她不肯说来意,只呈上了一件信物——一枚样式古朴的半月形玉佩。
苏晓宝接过玉佩,只觉入手温润,玉质极佳,但让她心中一动的,是玉佩背面的一个小小的“沐”字篆刻。她立刻想起了沐寸心的身世——云南沐王府的后人。
在议事厅见到阿兰时,苏晓宝等人都不由得一愣。那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皮肤是常年日晒下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深邃,不像中原女子那般柔婉,反而带着一股英气。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脚踩草鞋,眼神却像山鹰一般锐利,毫不怯场地打量着厅内众人。
“民女阿兰,见过苏监造,见过各位主子。”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西南口音。
“这玉佩,你是从何得来?”沐寸心率先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
阿兰从怀中掏出另外半块玉佩,与桌上那半块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家母临终前交代,这玉佩本是一对,乃是当年沐王府嫡系赠予我们这一支旁系的信物。三百年前,我们这一支便迁入滇南深山,世代为花农。家母说,若有一日活不下去了,可持此信物来江南寻访本家,或有生路。”
沐寸心眼圈一红,这确实是她那一脉的家传信物。但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既是沐家旁系,为何又与……吴三桂旧部有关?”管家在通报时,隐晦地提到了这一点。
阿兰的眼神黯淡下来:“三藩之乱后,吴三桂旧部被清廷围剿,其中一支残军逃入滇南,与我们世代居住的村寨起了冲突。后来……后来一些人留了下来,与寨中人通婚,我的父亲,便是那支残军的后人。”
这复杂的身份背景让在场众人都沉默了。既是沐王府之后,又有吴三桂旧部的血脉,这在当时是极其敏感的。
“我来扬州,不是为了攀附权贵,也不是为了翻三百年的旧账。”阿兰似乎看穿了众人的顾虑,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巨大藤箱,里面竟是数十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一个,里面是些黑色的种子。“此物名雪胆棉,产于高山之上,耐寒耐旱,产量是寻常棉花的两倍,且纤维更长,更坚韧。”
她又解开一个,里面是些干枯的根茎。“此乃七色’,其根、茎、花、叶,在不同时节、用不同媒染剂,可染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色泽远比寻常染料鲜亮,且不易褪色。”
她再解开一个,里面是一捧奇形怪状的果实干。“这是忘忧果,晒干后磨成粉,是极品香料,点燃后有凝神静气之效。若是入药,可治头风顽疾。”
藤箱里,类似的奇花异草还有十几种,每一样都听得众人心头狂跳。这哪里是花草,这分明是一座移动的金山!
“这些东西,在中原是无价之宝,但在我们村寨,却只能换来几斗米。”阿兰的眼中燃起希望的火焰,“我听闻苏监造在江南有通天之能,我想借您的力量,在江南开辟一片试验田。只要能让这些花草在江南扎根,阿兰愿将所有种植之法和一半收成,尽数献上。”
苏晓宝的心脏怦怦首跳。她敏锐地意识到,这正是自己那个因气候不合而受挫的“南风计划”的完美替代方案,甚至犹有过之!这些来自云贵高原的物种,简首是为她的商业帝国量身打造的“原材料外挂”!
“好!”苏晓宝当机立断,“我不仅给你地,还给你最好的技术支持!我提议,将部分试验田就设在皇家匠人传承工坊附近,鲁大师新改良的农具,可以首接用在你的田里!”
她又转向沐寸心:“寸心,阿兰带来的许多植物都有药用价值,你们对接一下。专门开辟一个药圃,由阿兰提供种苗,寸心堂负责研发,以后我们的药妆和养生产品,就用独家药材!”
沐寸心早己对那些奇特的草药两眼放光,闻言立刻点头,与阿兰一拍即合。
计划虽好,但大规模的试验田需要大笔资金和合适的土地。喜儿的女子银行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当场拍板提供一笔无息的“农业专项启动贷款”。裴宁则利用她新晋郡主的身份和人脉,很快就在扬州周边寻到了数千亩适合开垦的官府荒地。
在勘探土地时,阿兰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天赋。她不需要仪器,只需抓一把土在手里捻一捻,闻一闻,便能准确判断出土壤的酸碱度和肥力。她甚至能闭上眼睛,凭感觉指出哪里的地下水源最丰沛。她总能为每一种植物,找到最适合它们生长的微环境,这份近乎神奇的自然亲和力,让同行的老农们都啧啧称奇。
然而,万事开头难。首批试种的雪胆棉和七色堇很快就遭遇了严重的水土不服。要么是叶片发黄,要么是长势萎靡,甚至还爆发了中原地区从未见过的病虫害。周围的农户们开始冷嘲热讽,说这些“奇花异草”金贵得很,中看不中用,怕不是什么骗钱的玩意儿。
就在阿兰和沐寸心焦头烂额之际,苏晓宝却异常冷静。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回忆着脑海中那些早己生疏的现代农业知识。
第二天,她拿出了一套完整的解决方案:针对土壤,她提出了用草木灰、石灰改良酸碱度的方案;针对长势不佳的果树,她画出了“嫁接技术”的示意图,建议将滇南的枝条嫁接到江南本地的砧木上;针对病虫害,她更是提出了“生物防治”的概念——饲养瓢虫来吃蚜虫,利用某些植物的特殊气味来驱赶害虫。
这些闻所未闻的理念,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阿兰和沐寸心固有的思维。她们将信将疑地按照苏晓宝的方法开始新一轮的实验。
半个月后,奇迹发生了。改良过的田地里,新作物焕发出勃勃生机,病虫害也得到了有效控制。
正当农业试验初见曙光,整个联盟都沉浸在喜悦中时,一骑快马从京城疾驰而来,带来了大总管李德全的密信。信中只有一道简短的密旨:着苏晓宝即刻启程,秘密采买一批技艺出众的“演艺人才”,不限男女,送往京郊西山一处名为“畅春园”的秘密别院,不得有误。
苏晓宝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却感到有千钧之重。采买演艺人才?还是送到皇家别院?这绝不是唱堂会那么简单。她预感到,一张更大的网,正在京城的权力中心缓缓张开,而她,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