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岭的硝烟味,似乎还未从独立团将士们的军装上彻底散去,胜利的亢奋就如同杨村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大碗酒,辛辣、上头,让每个人都红光满面。
然而,在这片普遍的欢腾之中,有两个人却是例外。
一个是林向北。他把自己关在龙王庙那间兼作实验室的偏殿里,己经整整一天一夜。
他面前摊着从黑石岭缴获的日军地图和那本同样缴获的、崭新的密码本,时而低头沉思,时而用铅笔在草纸上飞快地计算着什么。
对他而言,胜利的喜悦远不如从敌人尸体上扒下来的技术和情报来得更实在。
另一个,就是魏大勇。
此刻,他正像一尊黑铁塔神般,抱着膀子,一言不发地杵在龙王庙的院子中央。
他身上己经换上了一套还算合身的八路军军装,脚上蹬着一双缴获的日军牛皮军靴,手里攥着那把他用得最顺手的、从鬼子尸体上捡来的三八大盖。
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憋屈和烦躁。
他的身后,就是林向北所在的偏殿。而他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
这个命令,是李云龙当着全团主要干部的面,亲口下达的。
魏大勇想反抗,却被李云龙那句“你要是把他给老子看好了,要是掉一根毛,老子拿你是问!”给堵了回去。
对魏大勇来说,这简首是奇耻大辱。
他,魏大勇,中央军的模范士兵,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在战俘营里都敢跟鬼子狱卒叫板的硬汉,九死一生逃出来,不是为了当个看家护院的保镖的!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冲到阵前,用手里的刺刀,用他那双能开碑裂石的拳头,去拧下更多鬼子的脑袋!
可现在,他却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座破庙里,闻着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给一个弱不禁风的“秀才”当门神。
他越想越气,脚下的石子被他用军靴的后跟碾得“咯咯”作响。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向北略显疲惫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画满了奇怪符号的图纸。
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难题,走路的时候都低着头,差点一头撞在魏大勇身上。
“呃,魏大哥。”林向北抬起头,看到眼前这张写满了“不高兴”的脸,礼貌地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魏大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上下打量着林向北,看着他那因为熬夜而略显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副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他那双只会摆弄瓶瓶罐罐和纸笔的手,心中的鄙夷更盛。
“林教员,”魏大勇终于忍不住了,他那沙哑的嗓音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俺就想问问,你天天在这屋里捣鼓这些瓶瓶罐罐,画这些鬼画符,真能打鬼子?上了战场,小鬼子的刺刀可不认你这些玩意儿。”
林向北闻言,停下了脚步。他知道,不把眼前这位“活阎王”心里的疙瘩解开,自己往后的日子也别想安生。
他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指了指院子角落里堆放的几枚“霹雳雷火弹”的空弹壳,问道:“魏大哥,黑石岭那一仗,你在场吧?”
“在。”魏大勇言简意赅。
“那你觉得,把鬼子炸得人仰马翻,让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的,是战士们手里的烧火棍,还是这些不起眼的铁疙瘩?”林向北反问道。
魏大勇被噎了一下。黑石岭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场面,他还记忆犹新。
那种威力,确实不是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武器所能比拟的。但他嘴上依旧不服软:“那玩意儿是厉害。可要是没了那玩意儿,你们怎么办?还不是得靠咱们这些拿命去拼的兵?”
“你说的对。”林向北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武器终究是死的,要靠人来用。
但是,好的武器,能让我们的战士在拼命的时候,少流很多血,多几分胜算。魏大哥你武艺高强,一个人能打十个。可如果我能造出一种武器,让一个普通的战士,也能像你一样,轻松地消灭十个敌人呢?”
魏大勇愣住了。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就在这时,王有才带着两个“星火班”的学员,抬着一罐刚刚融化、滚烫冒烟的铁水,从不远处的铁匠棚里走了过来。
他们要去浇筑一个新的弹体模具。那铁水罐沉重无比,又是滚烫,三个人抬得摇摇晃晃,步履维艰。
“都他娘的小心点!别给老子洒了!”王有才扯着嗓子喊道,额头上青筋暴起。
林向北见状,连忙跑过去想搭把手。
“林教员,您别过来!这玩意儿烫手!”王有才急忙阻止。
魏大勇在旁边看得首皱眉头,他实在看不下去这几个人的“墨迹”。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沉声喝道:“都闪开!”
王有才等人一愣,下意识地松了手。
只见魏大勇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双臂猛地发力,竟然独自一人,将那重达百斤、热浪逼人的铁水罐稳稳地托举了起来!
他的手臂肌肉如同虬龙般贲张,但上半身却稳如泰山,脚下更是纹丝不动。
“倒哪儿?”他扭头,瓮声瓮气地问林向北。
“那……那个沙模里。”林向北也被他这惊人的神力镇住了,下意识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模具。
魏大勇二话不说,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到沙模前,手腕一沉一翻,一股赤红的铁流,便如同被驯服的火龙一般,精准而平稳地注入了模具之中,没有一滴溅洒出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星火班”的学员们看得是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魏大哥好神力!”
“乖乖,这力气,怕是能生撕了小鬼子!”
魏大勇将空罐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斜眼看向林向北,眼神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炫耀和挑衅:“林教员,怎么样?这活儿,是不是比你画那些鬼画符要实在得多?”
他以为林向北会被自己的神力所折服,会说几句佩服的软话。
却没想到,林向北扶了扶眼镜,只是很平静地说道:“魏大哥力大无穷,我确实佩服。不过,你刚才这一下,虽然稳,但手臂发力的时候,手腕为了维持平衡,有零点三秒的停顿,导致铁水流速不均,可能会在铸件内部形成微小的气泡和应力集中点。如果这是在制造炮管,那这门炮,在发射第三发炮弹的时候,就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会炸膛。”
说完,林向北不再看魏大勇那张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转身对目瞪口呆的王有才说道:“有才,记住这个数据。以后我们浇筑关键部件,必须保证流速的绝对均匀。或许,我们可以设计一个带有杠杆和滑轮的倾倒装置,用机械来代替人力,消除这种误差。”
魏大勇杵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他引以为傲的神力,在他看来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可在这个秀才的眼里,竟然……竟然还存在着如此之多的“缺陷”和“隐患”?什么“应力集中点”,什么“炸膛”,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对方说得头头是道,不像是在胡说八道。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那套“拳头最大,力气最管用”的简单逻辑,在这个文弱书生的面前,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