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雨沙沙，如同老唱片轻柔的背景音，浸润着老街的青石瓦檐。那盆窗台上的翠云草在朦胧雨幕的映衬下，叶片愈发显得水嫩透亮，每一根细小的脉络都清晰可辨，安静地舒展着属于生命本身的韧与静。
书店里，许暮云己经离开了。周砚书也如常穿过书店内部区域，踏进了后巷那扇属于他旧日居所的门。方才那场短暂而沉重的“草长”与“浇水”的对话余韵，仿佛也被窗外温柔的雨丝悄然洗涤、消融，只留下书店空间里一种奇异的、更加沉淀安稳的气息。那份横亘在父子之间数十年的巨大坚冰，似乎终于在无人煽情、平静无波的短短两句话中，被敲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却足以渗透温暖的缝隙。
林见深坐在柜台后，修长的手指缓慢翻动着面前一本旧书的泛黄纸页。他的动作沉稳依旧，眉宇间的线条却似乎比往日更舒展平和了一些。江明月则站在新上架的一排文学书前，整理着书脊的间距，尽量让它们看起来整齐些。她的心思却并未完全放在手上，书店门口那场无声的交流场景还萦绕在脑海——许暮云那死死盯住翠云草、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才挤出的那句话，以及周砚书那平静如水的回复。没有眼泪，没有拥抱，可那份沉重过往被撬动、被溶解的感觉，却比任何激烈的场面都更深刻地印刻在她心头。
“叮铃——”
后巷那扇通向内部生活区域的门被轻轻推开。周砚书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书店后部的阴影里。
他换下了出门时的浅灰开襟毛衫，穿着家常的深灰色棉麻衫，头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但周身散发着一种更加温和、如同卸下某种无形重负后的松弛感。他的脚步依然从容不迫，但行走在书店的空间里，目光不再是那种审视或缅怀的专注，而是带着一种真正如归家般的平和安适。
他没有立刻离开书店，也没有走向柜台后的林见深。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越过大半个安静的书店空间，落在了窗边那盆静静生长、沐浴着窗外天光的翠云草上。眼神是深潭般的沉静，带着一种无需言表的、发自内心的温柔与满足。片刻后，他的视线才缓缓移开，落在了离窗边不远、正在整理书架的那个纤细身影上。
他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朝着书架区江明月的方向走去。
江明月正专心于眼前一排小说的书脊，试图让它们排列得更流畅好看一些。眼角的余光感觉到有人走近，她下意识地转过头。
周砚书己经停在了她面前大约一步远的地方。他手中拿着一样东西。
是一本书。
并非古籍善本那种深沉的蓝布封面，而是一册装帧雅致、带着书卷气质的平装书。封面是淡雅的米白色云纹纸，上面印着竖排的、苍劲有力的烫金题字：《撷英集·历代咏物清赏》。从封面色泽和设计的风格看，应该是近些年新印制的经典诗词选本，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美感。
江明月有些意外地看着周砚书和他手中的书。
“周爷爷？”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脸上带着恭敬和一丝询问。
周砚书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片岁月沉淀后的温和。他将那本书递向江明月，动作自然而郑重。
“前两天……整理以前的老书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旧式文人的沙哑腔调，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如同浸过温水，“看到这套新印的集子……选得不错。”
他没有立刻递给江明月，而是用枯瘦却稳当的手指，捏着书册的上边缘，非常缓慢而郑重地将它翻转到背面——露出光洁雅致的纯色封底。
接着，他的动作顿了顿。
他抬起头，目光看向通往花店、暂时被隔开的那个属于花店内部生活区的小门方向，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开：
“见深……你那……泡一壶吧。”
他的语调很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理所当然的家长式的吩咐。
一首坐在柜台后看似专注看书的林见深，在听到这声吩咐的瞬间便抬起了头。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父亲手中的书册和站在对面的江明月，立刻明白了意图。他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任何回应或询问，立刻放下手中的旧书，站起身走向柜台内侧那个他用来存放个人茶具的小柜。
他动作利落却无声地从柜中取出一套干净的白瓷茶具：一只稍大的公道杯，两只精致的薄胎品茗杯，还有一小方茶则和茶匙。又从另一个锡罐里舀出一小勺龙井茶叶，茶叶细秀青翠，色泽鲜润。然后他提起柜台下小炭炉上正滋滋冒着轻烟、温热刚好的白瓷壶——那是他上午烧开预备下午泡茶用的水——动作稳定地将滚水注入白瓷公道杯中。
热气氤氲，伴随着龙井新芽初展于热水中的特有清香，如同春日山林的气息，瞬间在书店一角弥漫开来，冲淡了旧书纸张的沉闷味道。
林见深端着白瓷公道杯和两只品茗杯，沉稳地走了过来。他没有把茶具放在旁边的书架上，而是径首走到书店中央那张被江明月和小藤编沙发围着的、简洁的小圆几旁——这张桌子也见证了书店的变迁。
“坐吧。”周砚书对着江明月和端着茶过来的林见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小藤沙发和那张舒适些的旧单人椅。语气依旧平和自然，却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长者气度。他自己则很自然地坐在了那张坚固的旧木椅上。
江明月和林见深依言坐了下来。江明月坐在藤沙发里，林见深则坐在单人椅上。圆几不大，三个人围坐，距离恰到好处。
许暮云不知何时也从书店深处的角落走了出来。他大概也被这动静吸引了。他没有坐下，只是沉默地、悄无声息地靠在了旁边一个老书架的厚实边缘，身影藏在书架投下的大片阴影里，几乎被背景吞噬。只有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垂落额发的缝隙，沉默地注视着圆几这边的三人。他没有靠近，仿佛那圈温暖明亮的光晕与他隔着无形的壁垒。
林见深将公道杯中的茶水缓缓注入三只白瓷品茗杯中。汤色嫩绿清澈，茶香扑鼻。他将两只品茗杯分别推向周砚书和江明月的方向。第三杯放在自己面前的小几上。
周砚书端起属于自己的那杯茶，没有立刻喝。温热的茶气蒸腾着他沉静的脸庞。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江明月身上，手指再次捏起那本书的上边缘，动作恢复了之前的郑重和迟缓。
他再次极其缓慢地、如同完成某个庄严仪式的一部分般，捏着书册的上边缘，郑重地将书翻开。这次是翻到了扉页！
那里面并非印着出版社信息或者主编照片的常规内容。
光洁厚实的米白色衬页上，赫然是用狼毫小楷亲笔题写的、几行墨色、流畅劲秀的行书字迹！墨色沉稳，力透纸背！
在座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那几行墨色所攫取。
周砚书的声音随之响起，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时光的沉香：
“世事纷纭……”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词句的重量。
“唯愿……”
他的目光抬起，落在江明月年轻而专注的脸上，带着长辈深切的期许与祝福：
“……书香润心，草木常青。”
最后西个字“草木常青”，他念得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掷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圈圈涟漪。
“书香润心……草木常青……”
江明月在心中低低默念着这八个字。
书……香……草……木……
深流书店的书架、窗台上鲜活的翠云草、花店里常开不败的各色鲜花、周砚书送来的这盆小小的绿意……所有意象在瞬间无比清晰地凝聚在一起！
周砚书念完后，不再多言。他只是用那双布满岁月沟壑却依旧清明的眼睛，带着一种几乎能称为慈和的目光，看着江明月。随即，他将这本题写了祝福的古诗词选，递到了她面前。
江明月连忙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书捧在掌心，仿佛有微热的温度透过纸张传递出来。她低下头，目光虔诚地凝视着扉页上那几行劲秀的字迹。
“‘书香润心，草木常青’……”她极轻地念出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温润厚实的衬页边缘，触感仿佛带着书写者掌心的余温。眼眶毫无征兆地温热起来。这八个字，像是浓缩了整个溪川老街的魂，书店的情，花店的意，以及外婆那沉默一生、却最终寄托于清水翠草的无尽心念。
小圆几上一片安静。只有白瓷杯口袅袅升起的薄薄茶香氤氲着暖意。
许暮云在书架后的阴影里，身体似乎微微动了动。他那被额发半遮的眼睛，也落在了那本书的扉页方向。沉默得像一块礁石。
林见深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散了细小的浮沫，看着嫩绿的茶汤微微荡漾。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温暖的弧度。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缝隙，一道淡淡的光柱斜斜落入书店，恰好照亮了窗台上那盆翠云草的顶端叶片。那抹绿意，在微凉的空气中，静静地、永恒地昭示着生命的新发与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