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外那声清脆短促的风铃声,最终归于沉寂,仿佛只是寒夜里一阵偶然路过的穿堂风留下的足迹。书店里恢复了沉静,只有江明月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如同擂响的小鼓。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份因风铃声骤然牵起的、无端的紧张感,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安静躺在木盒丝绒衬垫上的日记本。指尖刚才因攥紧日记而微微发凉,此刻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石桥上的阳光、柳絮、清澈溪水、那个安静等待回应的苏晚辞和鼓起勇气笨拙回应着的周树生——那被时光封印的温情瞬间,还鲜活地在她脑海里跳跃。那份带着青草气息的甜蜜期许,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方才因风铃而起的微澜之上。
然而,首觉告诉她,那明媚的春日暖阳,无法恒久地照亮所有的角落。周树生日记的字迹在后续的篇幅里,似乎发生着微妙的改变。字体依旧清晰可辨,却渐渐失去了一些之前的舒展和轻快,笔画之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和沉重。如同晴朗的天空,悄然飘来了几缕乌云。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新的一页。日期的间隔似乎变长了,记录也不如之前那样详细连贯。
【1985年6月18日,阴雨连绵。
今日父亲旧友方伯来访,提及近日外面风声变化,对于私营商铺的风言风语颇多。言谈间屡次提及家中叔父前两年因言获咎之事(后虽平息,但家中元气大伤),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店中书柜。
方伯走后,父亲面色沉重,坐在堂屋许久不语。晚饭时氛围格外压抑。父亲放下碗筷,忽道:“树生,你心思纯良,经营书业本是雅事,然当下时节……为父只怕你过于年轻,不懂其中险恶。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这铺子,太过显眼了。收一收心思,考虑考虑叔父前次提到的……进国营厂的路子?”
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攫紧,一阵窒息。】
江明月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无形的阴云,开始笼罩那个小小的书店和年轻的周树生。
【1985年7月3日,闷热。
晚辞家中似有异样。她近几次来店中,眉宇间总带着一丝难掩的疲惫与愁绪。问她,只摇头说无事。今日她临走时,我送她到巷口,遇见对街裁缝铺张婶。张婶目光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啧啧有声,笑容颇为意味深长。晚辞面色微变,脚步加快。
不安感越发浓重。追上去问,她终于停下脚步,倚着斑驳的老墙,声音轻得像叹息:“树生,最近……有些闲言碎语传回家里,母亲……整夜不安稳。说我总和你在书店待到这么晚……张婶那张嘴……”她没有说完,只望着我,眼中情绪复杂,既有不甘,又有一丝认命般的疲惫。
街上车水马龙,喧嚣如织。我站在她面前,想握紧她的手告诉她不怕,却又觉得脚下沉重如铅。我们清清白白,却挡不住悠悠众口。】
日记的字迹在这里顿挫了一下,墨点微深。邻里眼光的压力,如同细密的针,刺穿了之前温馨的茧。
【1985年7月20日,大雨滂沱。
连日暴雨。书店生意越发冷清。父母忧心忡忡,父亲咳嗽愈发重了,却舍不得花钱抓药。午后突接晚辞托邻居女孩送来的字条,约我雨停后在西街老槐树下见一面。只觉心中翻涌,预感不详。
雨势稍歇,黄昏己近。我早早等在老槐树下。雨水冲刷过的树叶油绿发亮,空气里都是泥土和青草被碾碎的气息。远远看见晚辞的身影自雨雾迷蒙的街角走来。她未打伞,身上那件旧蓝布衣裳被雨水打湿大半,紧贴着手臂,勾勒出消瘦的身形。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圈泛红,显然哭过。
我心中一痛,上前几步想为她挡雨。她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动作细微却刺痛人心。
(江明月的心也仿佛被这微小的后退动作刺了一下,指尖下的纸张凉意更甚。)
“晚辞……”我喉咙发紧。
“树生,”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家里……给我定亲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我愣在当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雨水冰冷地浇在头上脸上,却毫无知觉。过了许久,才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谁?为什么……这么急?”
“邻县……供销社主任家的儿子……”她声音更低了,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和难以言喻的疲惫,“母亲说……我们家不能再惹人非议了,她也……撑不住了……这亲事……对家里好……”
“对我呢?”话冲口而出,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对你呢?晚辞!难道我们……在石桥边说过的话……”
“别说了!”她猛地打断我,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在布满雨痕的脸上肆意流淌,“树生,你怎么还不明白?!书上的道理,我们两个人的想法,在现实面前有多苍白无力?石桥边的风景再美,也填不饱家人的肚子,堵不住街坊邻居的嘴!”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却强撑着抬起头,雨水混着泪水,让她此刻的神情带着一种破碎的决绝,“我累了,树生。我真的……快要撑不住了……我不是你,有家书店做寄托……我们家……我母亲……”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双手死死地攥着湿透的衣角,肩膀在雨中抑制不住地颤抖。
愤怒、不解、心痛、无力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雨又大了些,噼里啪啦打在槐树茂密的叶子上,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江明月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了那雨夜的冰冷和绝望。)
沉默在暴雨冲刷槐叶的喧嚣中无限蔓延。过了许久,久到我们都浑身湿透,冷得牙齿开始打颤,晚辞才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坚持:
“我……后天……一早的火车。”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迷蒙的雨帘,望向溪水下游的方向,声音轻若蚊蚋:
“我走之前……想……想再去看看那座桥……树生,明天晚上……八点,老地方……槐树下……我等你。”
说完,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更深的雨幕里,纤瘦的背影单薄得如同被风撕扯的风筝,瞬间消失在拐角。
我僵立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那句“槐树下等你”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却只衬得这雨夜更加寒冷刺骨,未来一片灰败模糊。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沉重的现实,如同眼前无边无际的雨幕,即将无情地吞没所有关于春天的憧憬。】
日记在这一页戛然而止。最后那几行字被雨水浸染的痕迹似乎特别清晰(也许是当年真实淋过雨的残迹,也许只是王师傅修复也无法完全抹去的岁月印记),墨迹边缘带着模糊的晕染感,笔迹凌乱颤抖,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刻周树生内心的惊涛骇浪和彻骨的冰凉。
豆大的雨点仿佛真的在那一刻砸在了江明月的头顶,一股寒意在刹那间从脚底升起,蔓延至西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感觉身上那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那透过纸背穿越了几十年时光、刺穿人心的冰寒。石桥上的阳光柳絮、少女明媚的笑容,仿佛都是上辈子遥远模糊的旧梦,被眼前这滂沱冰冷的雨夜彻底冲毁。
她捏着纸页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凉。日记本沉甸甸的,几乎要拿不稳。
槐树之约。
“明天晚上八点,老地方……槐树下……我等你。”
苏晚辞那破碎决绝、又带着最后一丝微弱期盼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他去了吗?那个大雨夜在槐树下等他的苏晚辞,是否等到了她想等的人?还是独自一人,在那棵见证了他们相知相恋、又倾听了他们最激烈争吵的老槐树下,淋着冰冷的夜雨,最终心碎登上了那趟开往未知的列车?那个“对家里好”的姻缘,又带走了这个有着清澈眼眸、内心炽热的女孩多少对书本的热爱、对自由的向往?
而她走后,周树生,这个在石桥边憧憬着两人共同未来的年轻人,又经历了什么?日记本怎么会留在书店,最终落入废墟般的夹层深处?那张1990年的空白支票存根又牵扯着什么?
“槐树下……”
江明月下意识地轻声念出这三个字,声音在空寂的书店里带起微弱的回响。目光再次转向窗外。
深流书店门口不远处的那盏老旧路灯,昏黄的灯光透过书店落地窗,艰难地渗进屋内,在柜台旁的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挣扎的光斑。光斑之外,是被沉沉夜色笼罩的角落。
就在那片被书架阴影遮蔽的深处,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是林见深。
他站在靠墙的阴影里,双臂随意地交叉环抱在胸前,身体侧倚着书架。书店大部分的光源都己关闭,只余柜台附近温黄的壁灯和窗外远处街灯透进微弱的光线,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此刻正静静地看着柜台边捧着日记木盒、沉浸在几十年前风雨悲欢中久久未能回神的江明月。
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站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书店里一个突然出现的、沉默的影子,也不知己在那里停留了多久。那双在幽暗中显得格外深邃专注的目光,安静地落在江明月那因为读到槐树约定而微微绷紧的侧脸和紧攥着日记本边缘的手指上。
窗外的风再次掠过巷弄,带起点细微的哨音。深流书店古老的木质窗棂发出几声不易察觉的“吱呀”呻吟。
时光在沉痛的旧日之约与现实昏黄的灯影中,无声地碰撞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