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三天，溪川的上空都布满了厚重的云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甸甸的水汽，仿佛随时能拧出雨来。深流书店里的湿气也随之加重了些，木头书架和地板都散发出一种更浓郁的、属于老房子的微潮气息。李阿婆甚至开始抱怨她织毛线时感觉针都涩涩的。
这天午后，天空的阴云似乎薄了一些，透出些许灰蒙蒙的天光，却依旧没有放晴的意思。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陈嘉树和苏晓晓在角落里低声讨论着课后的一个小组调研报告，李阿婆带着老花镜，一边听着店里的广播放着评弹，一边慢悠悠地缠着她那团墨绿色的新毛线。
空气有些沉滞，只有评弹婉转的琵琶声和低语声填补着空间的安静。
江明月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正在书店后部、靠近“溪川记忆墙”的地方，仔细擦拭着书架隔板上的薄尘。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那面墙下端C位上被玻璃书立保护着的三本老书，或者掠过旁边那片正在构思中的咖啡角白墙，但更多时候，只是下意识地盯着面前的书架木纹，思绪却像外面阴沉的天气一样，有些飘渺不定。
林见深那张草图带来的冲击感尚未完全消散。那些充满生机的线条——错落的阶梯、流动的空间、被绿植拥抱的咖啡角——总会在她不经意间跳入脑海，给她沉闷的内心带来一瞬轻盈的想象和暖意。她开始无意识地观察书店里的每一个角落，想象着如果改变这里、调整那里，会是什么样子？那句许老师要的句子，似乎也和这未来的蓝图纠缠在一起，让她感到一种甜蜜的苦恼和一种全新的责任感。
“真是磨叽……想句简单的话都这么难……”她小声咕哝着，用抹布无意识地擦过一本老旧画册的书脊，指尖下粗糙的触感拉回了些许思绪。
就在这时，一阵“嘟嘟嘟”沉闷的震动声，闷闷地从她围裙前方的口袋里传来。
江明月停下动作，摸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储、却让她心头一跳的号码——是王师傅小院那部老式座机的号码！距离上次带着空书匣去看过修复进度，己经过去了快半个月。她知道修复需要时间，王师傅也说过会联系她，可电话突然响起，她还是感到一丝猝不及防的紧张。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在柜台后面翻看绘本订单资料的温语涵，犹豫了一瞬，才轻轻吸了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近耳边。
“喂？王师傅？”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喂，江老板。”电话那头传来王师傅那特有的、带着点缓慢吴语腔调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打扰您吧？”
“没有没有，您说。”江明月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电话那头传来王师傅端起茶杯喝水的声音，以及轻微的杯子搁回桌面的轻响，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那个事儿……嗯……基本算弄好了。”
江明月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仿佛心脏也跟着那“弄好了”三个字，骤然被攥紧又猛地松开！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生怕漏掉一个字：“您是说……那个……日记？”
“对，就是那本账册日记。”王师傅的语调依旧平稳，带着匠人特有的冷静，“清洁、加固、压平都处理完了，现在整个儿本子算是‘托住底’了，不会再散架。原先糊得厉害、墨迹一塌糊涂的地方，我也尽量按当初说的方法，用稀释的特制药水一点点熏了、吸了，又用了点特殊的补纸把烂透的窟窿补起来……”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细节，“算是……把形给稳住，魂呢，也总算没跑掉。”
江明月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她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太好了……王师傅，真的……太谢谢您了！”
“谢什么，分内事，收了钱的。”王师傅的话很实在，但能听出他语调里一丝不明显的松弛，“不过呢……”他话锋一转。
江明月的心又悬了起来：“不过什么？王师傅，是不是有地方……弄坏了？”她最担心这个。
“弄坏倒没有。”王师傅很快否认，“只是跟你打个招呼。虽然墨迹能看清了一部分，有不少地方还是影影绰绰的。而且有些纸太薄、泡得太软的地方，字迹透到了反面或者粘连过，就算药水吸出来了，认起来也是得连蒙带猜，费点眼神。还有，它毕竟烂得太厉害，有些原本写在边角上的东西，彻底没法儿啦。”
江明月的心情随着王师傅的话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能看清一部分！这就是莫大的希望！
“我明白，王师傅！能把它救回来到这个地步，己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感激，“字迹认不清也没关系，只要能看出意思就行！”
“嗯，”王师傅似乎对她的反应比较满意，“那就好。我估摸着还得花点工夫把这整本东西最后固定好，压两天再用特制的软盒装起来，省得来回动又弄散了。你看着……过两三天，等天气稍微透亮点，找个稳妥方便的时间，来小院儿这边把它请回去？还是我给你送去？”他征求江明月的意见。
过两三天？就可以把日记拿回来了？那个牵连着老顾店长、牵连着书店隐秘过去、甚至可能和林见深电话里那“复杂情况”有关联的尘封往事，就要摊开在她面前了？
一股巨大的期待感，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踏入未知前的本能心慌，猛地攫住了江明月的心脏。那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她一时忘了回话，只是下意识地用攥着抹布的手指紧紧按住了旁边书架的边缘，仿佛想从那坚实的木头里汲取一点力量。
“江老板？”电话那头，王师傅疑惑的声音传来。
“啊！在！在听！”江明月猛地回过神，声音因为那一瞬间的空白而略微提高了一点，引得柜台后的温语涵和正在讨论的陈嘉树都抬起头看了一眼。
江明月赶紧压低声音，略带歉意地说：“抱歉王师傅，刚才信号好像不太好。太好了！您说得对，过两三天天气好一点，我亲自去您那儿拿！不麻烦您送。店里有车，我带个稳当的盒子过去装！”她语气坚定。这种东西，还是自己小心翼翼地捧回来更放心。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王师傅也没多话，利落地应道，“那到时你提前打个电话给我。”
“嗯嗯！一定！”江明月忙不迭答应，“王师傅，真的……太谢谢您了！”感激的话似乎怎么说都不够。
“不用客气。活儿干完了，能见到成果，我心里头也踏实。”王师傅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完成重大工作后的释然，“那就这样了？我还有两件小活计要理一理。”
“好！王师傅您忙，过几天见！”
电话挂断。
江明月握着还带着微微热度的手机，贴在耳边，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架前好一会儿。书店里的声音仿佛都被推远——评弹、低声讨论、纸张翻动——只剩下自己胸膛里那颗心，在扑通、扑通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惊人。
日记……修复完成了！真的完成了！
期待，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狂滋长。但那份莫名的、如同揭开尘封罐子前感受到的一丝阴冷气息般的“心慌”，也如影随形。她想起了夹在老账册里的那张来自1990年的空白支票存根。那张单薄的纸片，安静地躺在柜台小抽屉的最里层，像个沉默的谜。日记里的内容，会和它有关联吗？会带来新的谜团，还是最终揭开一切？林见深电话里那压低声音提到的老街“复杂情况”和他承诺的“妥善处理”，会与这本日记里的记载产生某种遥远的共振吗？
无数个念头在瞬间蜂拥而至，几乎让她有些眩晕。
“喂喂喂！回魂啦明月！”温语涵不知何时己经走了过来，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奇地压低声音，“谁的电话？看你脸色变来变去的！跟演出川剧变脸似的！是王师傅？”她刚才听到了江明月最后那几句提高的声音。
江明月被温语涵的声音拉回现实，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贴在耳边的手，看着好友那双充满关切和八卦的大眼睛，脸上慢慢漾开一个极其复杂、混杂着激动、紧张和一丝不确定的笑容。
“嗯。”她点点头，声音还有点发紧，但努力让它听起来正常，“是王师傅。”
“真哒？！”温语涵的声音瞬间拔高，随即意识到什么，猛地捂住嘴，大眼睛里迸射出狂喜的光芒，“那个‘宝贝’？！有消息了？！是不是能拿回来了？！”她激动地抓住了江明月的胳膊。
江明月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温语涵抓得有点疼，但这份疼痛似乎让她稍稍定了定神。她点点头，环顾西周，看到陈嘉树和苏晓晓也被温语涵刚才那一声吸引了注意力，都好奇地看着这边。
“王师傅说……日记主体的修复基本完成了。”江明月斟酌着用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书店角落，“清洁、加固、压平都做好了，虽然有些字迹可能还是看不太清，但……整体形状稳住了。过两三天，等天气好一点，我就可以去他那里取回来。” 她略去了那些关于字迹模糊的细节和对内容的猜测，只说了最关键的结果。
温语涵倒吸一口凉气，双手捧住脸，压低声音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啊啊啊！真的成了？！太棒了！万岁王师傅！你简首是魔法师啊！”她激动得在原地小幅度地蹦了两下，引得李阿婆都停下缠毛线的动作，笑呵呵地望过来，虽然没完全听清，但知道是好事。
“明月姐！太好了！”陈嘉树也听到了，眼睛发亮，替江明月高兴。
苏晓晓也抿着嘴笑了笑，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也透着开心。
看着朋友们喜悦的反应，江明月心口那份沉甸甸的、因未知而产生的心慌，似乎被冲淡了少许。那份对书店历史的探寻渴望重新占据了上风。无论如何，这是书店历史回归的重要一步！
“是啊，太好了。”江明月重复着，脸上露出了更真实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那份不易察觉的紧绷感依然存在，“王师傅手艺真没得说。”
温语涵却己经开始兴奋地规划：“那还等什么两三天？现在就去拿啊！这种宝贝不赶快请回家供起来怎么行？万一王师傅改变主意了呢？或者万一……”她开始胡思乱想。
“语涵！”江明月赶紧打断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王师傅特意说了，还得最后固定好，用特制的盒子装起来。天气不好路上颠簸，万一磕着碰着呢？再说人家那么大年纪，做事有章法。他说等两天，我们就等两天。” 她语气认真，带着不容置疑。这不仅是对王师傅的尊重，也是对那本脆弱日记本身的保护。
“哦……”温语涵的兴奋劲像被戳破的气球泄掉了一半，嘟囔道，“道理我都懂……就是太期待了嘛……”她眼睛滴溜溜一转，“那我跟你一块儿去拿！我力气大，盒子我抱着！保证稳当！”
看着好友这猴急的样子，江明月哭笑不得，但刚才那点沉重的心情却真的被冲散了不少。她拍拍温语涵的手：“行，去的时候一定叫你当护宝使者。”
温语涵这才满意地“嘿嘿”笑起来，凑近江明月，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神秘和兴奋：“哎，明月，你说……日记里到底会写什么啊？会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比如……暗恋？私奔？或者……隐藏的宝藏图？！”她的想象力又开始天马行空。
“想什么呢！”江明月没好气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是账册日记！记录的肯定是书店的经营流水和日常琐事。大概率是说今天进了什么书，花了多少钱，哪个常客又欠了书钱……”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了墙上那面“溪川记忆墙”，飘向了那本夹着旧票根的《心帆》，飘向了抽屉里那张空白的支票存根。
真的……只是一些日常流水账吗？
这个念头在心底盘旋，伴随着刚才王师傅电话带来的激动和那丝挥之不去的心慌，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口织成了一张期待与忐忑交织的网。
她重新拿起抹布，指尖有些微凉，轻轻地、缓缓地继续擦拭着面前的实木书架。书架的纹理温润沉静，却无法完全抚平她此刻内心的波澜。两天……那本承载着过去秘密的日记就要回来了。她即将触碰到那深埋在纸页纤维深处的真相。窗外的天光依旧阴郁，像是刻意压低了光线，为即将到来的揭示留出足够的悬念空间。深流书店的古老血脉，即将因这本日记的归来，重新开始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