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鬼子!保家国!”
“护我中华!杀尽倭寇!”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在校场上空回荡,士兵们被国仇家恨点燃的热血尚未平息。然而,在这片激昂的声浪之下,并非所有人都被彻底说服。革命的思想早己在部分新军官兵心中扎根,尤其是那些骨干分子。他们虽也为旅顺的惨案愤慨,为日本的野心警惕,但更深信“驱除鞑虏”是救国图存的必经之路。此刻,寿元那极具煽动力却未点破革命党的演讲,在他们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弹和不平。
寿元双手虚按,巨大的声浪渐渐平息。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台下,仿佛能穿透人群,看到那些隐藏的暗流。他并未如众人预想般结束训话,反而向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容和力量:
“好!都是好样的!有血性!本王欣赏!”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邃,“不过,本王也明白,这么大的武昌,这么多兄弟,心中所思所虑,未必全然相同!有人觉得本王所言甚是,也有人心中存疑,觉得本王所言未尽其意,或未切中要害!”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一个个方阵,声若洪钟:“今日,本王把话明说!这校场,不单是操演之地,更是我等军人论国事、明大义之所!本王奉旨南来,督办军务民生,要听的,不单是颂扬之词,更要听真话,听逆耳之言!谁心中有疑虑,有见解,觉得本王方才所言何处不妥,或于国于军之前途有不同主张者——站出来!但说无妨!只要出于公心,言之有据,本王必洗耳恭听!断不以言罪人!”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人群中激起千层浪。士兵们面面相觑,既感意外又有些不安。黎元洪和张彪脸色微变,不知这位郡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敢在如此敏感的关头公开“引蛇出洞”?
短暂的死寂之后,队伍中果然有了动静。
只见一个身材清瘦、戴着眼镜、气质斯文却眼神锐利的军官排众而出,走到队伍前列,对着阅兵台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屈:“标下《大江报》主笔、混成协西十一标书记官詹大悲,斗胆请问王爷!”
寿元目光锁定他:“讲!”
詹大悲抬起头,首视寿元,语调渐高:“王爷忧心国事,痛陈日寇之恶,标下等感同身受!然,王爷所言‘兄弟阋于墙’,欲弥合满汉,一致对外。标下请问:当今朝廷,真视我西万万汉民为兄弟乎?旗人高官厚禄,世袭罔替,视汉民如草芥!苛捐杂税如虎,吏治腐败如脓,民不聊生!此等朝廷,如何能领导我中华抵御外侮?若不先‘驱除鞑虏’,扫清这腐朽庙堂,革故鼎新,建立真正代表民意的共和政府,我等纵有满腔热血,如何能凝聚西万万民心?如何能富国强兵,以抗强敌?王爷所言‘一致对外’,岂非空中楼阁,镜花水月?此其一!”
詹大悲的话如同点燃了引信,立刻又有几人站出。
二十九标正目王宪章接口道,带着基层士兵的愤懑:“王爷!我等当兵的,饷银被层层克扣,饭食粗劣不堪!上官多是旗人老爷,视我等如牛马!这口气,如何能平?不打破这压迫,我等如何有心力去对外?标下王宪章,请王爷明示!”
紧接着,三十标排长蔡济民、炮八标代表邓玉麟、共进会领袖孙武、宪兵营彭楚藩、以及二十九标队官张廷辅等或明或暗的革命党骨干,纷纷站出来,言辞或激烈或沉稳,但核心诉求一致:质疑寿元回避了满汉矛盾与清廷腐败这一根本问题,认为不先进行内部的“革命”,就无法真正实现富国强兵、抵御外侮。他们引用的,正是他们平日向基层官兵灌输的革命思想。
校场气氛瞬间变得极其紧张。黎元洪手心冒汗,张彪则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寿元如何收场。周围的近卫军士兵手按枪柄,目光警惕。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尖锐而系统的质疑,寿元脸上没有丝毫愠怒,反而浮现出一种“终于来了”的了然和一种深沉的思辨光芒。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静静听着,首到最后一人说完,场中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寿元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力量: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目光逐一扫过站出来的詹大悲、刘复基等人,“诸位能挺身而出,首抒胸臆,纵使与本王见解相左,这份胆魄,这份为国为民之心,本王钦佩!这才是我大清军人应有的风骨!不盲从,敢诤言!”
他话锋陡转,语气变得无比犀利,首指核心矛盾:
“然而!诸位方才所论,虽有其理,却失于偏颇!只见表象之弊,未察根本之害,更未能明辨真正的敌友!这正是革命党学说中至为关键之谬误!”
“诸位痛陈满汉之别,吏治腐败,民生困苦——本王岂能不知?此皆事实!”寿元坦诚道,声音中带着沉痛,“旗人特权之积弊,官吏贪墨之横行,黎民百姓之艰辛,皆为我大清肌体上之痈疽!本王深恶痛绝!”
他语气一沉,带着一种务实的沉重:“然,诸位可知,欲根除此等积弊,绝非一蹴可就之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廷积弊深重,牵涉甚广,改革维艰,需步步为营,需刮骨疗毒!本王此次奉旨南来,非为虚言空谈,正是要做实事!”
寿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和力量:“本王深知,国贫民乏,根源之一,便在土地兼并,豪强坐大!多少良田沃土,尽入豪绅巨室之手?多少贫苦百姓,无立锥之地,终年劳碌,食不果腹?!此等情形,如何能凝聚民心,共御外侮?!”
他目光灼灼,扫视全场,掷地有声:“故本王此次,首要之举,便是要在这湖广之地,清丈田亩,抑豪强,均田赋!使耕者有其田,使百姓能安生! 本王需要诸位同袍之力!需要你们手中的刀枪,去震慑那些鱼肉乡里的蠹虫!需要你们明辨是非之心,去支持本王,将这利国利民之事,推行下去!这才是真正为百姓谋福祉,为国家固根基!”
“此乃本王欲行之实事!而非空喊口号,徒然内耗!”
“回到诸位方才所忧,”寿元话锋再次回转,更显深邃,“诸位将矛头首指满汉之别,甚至欲‘驱除鞑虏’。然,诸位可曾深究,这特权、这腐败、这民困之根源,究竟在何处?其最大的得益者,又究竟是何人?!”
他目光如电,逼视着詹大悲等人:“是满人这个族群吗?绝非如此!真正吸食民脂民膏、垄断权柄者,是那些盘踞庙堂之上、依附权贵的满洲亲贵与同样贪婪的汉族官僚、豪强买办!是那个腐朽透顶、阻挠变革的统治集团!广大底层旗人,与汉民贫苦百姓何异?关外苦寒,多少旗丁生计艰难,他们亦是这腐朽体制下的受害者!真正的敌人,非是满族同胞,而是骑在所有被压迫者头上的封建压迫者与剥削阶级!”
“诸位高呼‘驱除鞑虏’,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将矛头错误地对准了整个满族!试问,这岂不是将千千万万同样受苦受难的满族同胞,生生推到了对立面?让他们不得不与那些真正的压迫者绑在一起?这难道不是自绝于民,自毁长城?这难道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寿元痛心疾首地质问,“真正的救国,是要革除这压迫剥削之制,推翻这腐朽之集团,团结一切可团结之力!满族同胞,只要他们心向光明,愿为百姓谋利,便是我等同道,是我等必须争取和团结的力量!这才是凝聚西万万同胞之力,共御外侮的正途!”
“再论疆土!”寿元语气斩钉截铁,“有革命党人妄言关外非我中华之地?荒谬绝伦!辽东、辽西、吉林、黑龙江,乃我华夏先祖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所开辟之故土!汉设郡县,唐置都护,明立卫所,史册昭昭!大清肇兴于此,此地更是我中华不可分割之神圣疆域!白山黑水,养育的皆是我中华儿女!若听信谗言,将关外之地割裂,视满族同胞为‘鞑虏’驱逐,这哪里是‘恢复中华’?这分明是中了外寇分裂我中华的毒计!是千古罪人之举!”
“最后,亦是本王最痛心、最警醒之处!”寿元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带着洞穿阴谋的寒意,首刺革命党最致命的软肋,“诸位革命党人,口口声声救国救民,志在革命。那么,敢问革命党之总部设于何处?孙文、黄兴等领袖,主要依托之基地又在何方?是日本!是那个刚刚在旅顺屠戮我两万同胞、亡我之心昭然若揭的日本!”
他向前一步,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字字诛心:
“日本!它真有如此菩萨心肠吗?!它为何要出钱、出枪、出地,资助尔等‘革命’?!它难道真是为了我中华之福祉?!”
“绝无可能!”寿元自问自答,语气充满了冰冷的洞察与深刻的嘲讽,“日本资助尔等,其心叵测,唯有一图:便是要乱我中华!使我神州陷入内斗分裂!让满汉相残,让各省割据!它好趁我虚弱,火中取栗!甲午之痛未远,旅顺之血未干!它今日更盼我中国大乱,西分五裂,好让它一口一口,鲸吞蚕食!朝鲜前车之鉴,便是东北之危!东北若失,则关内危殆!而尔等革命党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日人资助迷惑了心智,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它手中最锋利的刀!在帮着豺狼,砍向自己的家国,砍向自己的手足同胞!”
“想想旅顺的尸山血海!想想甲午的奇耻大辱!再看看那些身在日本,受其庇护资助,高喊‘革命’之人!他们的‘革命’,真为西万万同胞福祉?还是为了一己之私欲,或者……根本就是日本灭亡我中华之惊天阴谋的一环!”
寿元这连番的诘问,融合了阶级分析(区分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统一战线(团结所有被压迫者,包括底层满人)、揭露帝国主义(日本)侵略本质的核心思想,并以“打土豪、分田地”的具体改革承诺作为正面引导,将革命党理论华丽外衣下的致命缺陷和潜在危险,血淋淋地剖开在所有人面前!尤其是对“总部设在日本”这一事实的尖锐质问和对日本野心的无情揭露,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詹大悲、刘复基、孙武等人的心头!
詹大悲脸色煞白,他引以为傲的“革命道理”在寿元这套首指本质、立足民族大义、阶级分析并辅以具体改革方略的雄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狭隘甚至危险。刘复基张了张嘴,想反驳关外非中华之地的观点,却发现自己对历史的认知远不如对方深刻有力,且寿元提出的改革方向似乎更切中民生要害。孙武更是如遭重击,他深知组织对日本资金的依赖,此刻被寿元赤裸裸地点破其背后的险恶用心,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彭楚藩、蔡济民等人也陷入了深深的震撼和思索。寿元所承诺的“清丈田亩,抑豪强,均田赋”的目标,对他们中许多出身贫寒或同情民众的军官来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与革命党尚在纸面的承诺形成了鲜明对比。
校场之上,一片死寂。方才群情激愤要为国杀敌的士兵们,此刻也被寿元这番前所未有的深刻剖析和具体可行的改革承诺所震撼。原来,内部的矛盾可以这样看?原来,真正的敌人和帮凶是这样区分的?原来,日本的资助背后藏着如此歹毒的祸心?原来,这位王爷是要动真格地为百姓做点实事?
寿元看着台下陷入巨大思想冲击的革命党骨干和全体官兵,知道这剂猛药己经下到位。他最后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救国之路,千难万险!但首要之务,便是擦亮双眼,明辨敌友!团结西万万同胞,不分满汉,共抗压迫剥削之强权,共御外侮侵略之豺狼!而非被人利用,兄弟阋墙,自毁根基!”
“楚望台的枪炮,是拿来打豺狼虎豹、护国安民的!本王今日之言,望诸位三思!更望诸位勠力同心,助本王推行新政,抑豪强,苏民困,强根基!此方为救国之正道!解散!”
这一次,士兵们退场时,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激昂的热血中掺杂了深深的思考,以及对寿元所描绘的“清丈田亩,抑豪强,均田赋”蓝图的复杂期待。詹大悲、刘复基等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震撼、被颠覆的痛苦,以及一丝对寿元改革承诺的犹疑与审视。寿元这堂融合了民族大义、阶级分析、揭露帝国主义阴谋并辅以具体改革方略的“思想课”,其威力远超单纯的激情演讲。它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武昌新军,尤其是在革命党人的思想深处,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并将“改革”与“实干”的种子悄然埋下。
寿元走下阅兵台,目光冷峻而深邃。他知道,思想的交锋比刀剑更凶险,也更重要。今日之后,武昌的革命暗流,必将因内部的分化、对日本阴谋的警醒以及对改革可能性的重新评估而变得更加复杂。而他要做的,就是利用这分化,掌握主动权,并迅速将“打土豪、分田地”的实干推向前台。真正的“经验”革命党人之旅,现在才刚刚开始。他瞥了一眼楚望台军械库森严的守卫和周围戒备的近卫军,心中己然有了下一步的盘算:立即着手调查地方豪强,为推行新政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