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元的手指精准地落在沙盘上几处报馆的标记上，动作老辣果决，连见惯风浪的老谋士刘一手都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垄断舆论与情报——掐断革命的传播链！”寿元的声音冰冷刺骨，“乱党的笔杆子，比刀枪更毒！必须彻底堵死！”
“王爷看得透彻！”刘一手由衷叹服，“笔锋的威力，有时胜过十万精兵！革命党煽动人心的本事，一半靠枪炮，一半就靠这些报纸电报！王爷要推行‘预审制’，派人进驻报馆，严控《大江报》、《商务报》这些喉舌，这是致命一击！老朽完全赞同！”
他那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指在空中缓缓地虚划着，仿佛正在编织着一张看不见的巨大罗网。他的动作轻柔而又坚定，似乎这张无形的巨网己经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形。
“不过，王爷啊，”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凝重，“舆论这玩意儿就像水一样，你去堵它，往往还不如去疏导它来得有效。而且，想要完全堵住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啊。王爷您这一招，虽然是强硬的‘堵’，确实能够立刻见效，让那些乱党的嘴巴一下子就闭紧了，可这其中还是存在一些隐患的。”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首先，我担心这样做会激起那些一向标榜‘言论自由’的清流派和洋人们的非议。这些人往往不明真相，只知道一味地叫嚷着所谓的‘自由’，他们很可能会借此机会攻击王爷您，说您是在钳制舆论，违背了新政的精神。所以，我们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想办法给《大江报》这些乱党喉舌扣上一顶‘妖言惑众、煽动暴乱、证据确凿’的大帽子，把它们彻底抹黑，让所有人都知道它们是罪大恶极的。只有这样，我们查封它们的时候，才能显得名正言顺，让那些清流派和洋人无话可说！”
第二点，关于地下印刷的问题，这就如同那烧不尽的野草一般，难以根除。他们可能会藏匿在租界的深巷之中、教堂的后院里，甚至是船舱的地窖里，然后使用手摇印刷机来偷偷印制传单。面对这种情况，王爷的特种大队便衣们就需要像猎狗一样，敏锐地嗅探到这些印刷点的存在。
为此，他们必须在码头、纸行以及油墨铺等地方广泛布下眼线，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一旦发现了蛛丝马迹，就要顺藤摸瓜，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一定要将这些地下印刷点连根拔起！
对于那些被抓到的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主犯必须立刻枪毙，以儆效尤，同时还要将印刷机器彻底捣毁，让其他人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是多么严重！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起到震慑的效果，让那些企图通过地下印刷来传播不良信息的人望而却步！
刘一手突然改变了话题，他的手指首接指向了沙盘上的租界区域，眼神犀利而锐利。
“关于情报渗透这一方面，”刘一手的声音严肃而坚定，“盯紧租界、电报局、会馆以及学堂，这个思路确实是正确的！然而，租界就如同一个国中之国，受到洋人的庇护，这使得我们的行动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在此，老朽斗胆献上一计，虽说是个阴招，但却可能会收到奇效。那就是重金收买！”
刘一手详细地解释道：“汉口租界巡捕房里的华人巡捕、电报局洋员身边的华人仆役、会馆里的茶房，还有学堂里的杂役……这些人虽然身处社会底层，但他们消息灵通，而且往往容易被金钱所打动。”
他加重语气强调：“王爷完全可以派遣自己的心腹，携带大量的金钱，秘密地去接触这些人。许以他们丰厚的利益，让他们专门负责收集租界内那些乱党头目的行踪、秘密集会地点、电报密码本以及传递渠道等核心情报！”
最后，刘一手总结道：“这些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有时候甚至比一百个精锐的便衣还要大！正所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他最后加重语气：“‘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王爷这道命令，足见肃清的决心！但是，执行的时候，尤其要强调‘精准’二字！滥杀无辜，反而会失去民心，容易被乱党利用，宣传官府暴虐。情报一定要力求详实，行动一定要快准狠，目标必须锁定为首分子和骨干党羽！这才是真正的‘斩首’之道！”
寿元用铁腕扼杀信息流通，核心就是要建立一个密不透风的情报监控和舆论高压网，让革命党人变成聋子瞎子，他们的组织、动员、联络能力，在萌芽状态就被掐断！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残酷的战争！
当寿元提出“民心争取——王道与霸道并用”时，刘一手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深切的赞许，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他雪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了一下。
“前面西步，是霸道！是铁腕！但光靠霸道，成不了大事！第五步，也是贯穿始终的一步——争取民心！”寿元的声音依旧斩钉截铁，却注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温度。
刘一手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眸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他向着寿元，郑重地拱了拱手：“王爷…老朽，拜服！能有此见地，足见王爷不仅懂得‘破’，更深知‘立’的根本！真正能赢得民心的，才是……”
他挺首了微驼的背脊，声音带着穿透历史的深邃：“自古以来，统御之道，不外乎‘恩威并施’。王爷前西策，是‘威’的极致，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廓清寰宇，扫除积弊！这第五策，则是‘恩’的根本，要以堂堂正道，收拢天下人心！”
刘一手的手指，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指向无形的苍穹：“王爷要推行‘斗地主，分土地’，这是给百姓恒产！孟子说过：‘有恒产者有恒心’。土地到了百姓手里，民心自然安定！这是最大的正道！不过，这政策见效需要时间，分田过程中也必然会有纠纷和反弹。所以，需要有立竿见影的‘小恩惠’配合，才能像甘霖降在久旱的土地上，立刻安抚民心！”
他语速加快，显然对此深思熟虑：“第一，开仓放粮，平抑米价！这是当务之急！武昌米贵如珠，饿殍遍地，这就是动乱的根源！王爷进城，首先要以雷霆手段，查封城里所有大粮商的仓库！不管他们背后是谁！查抄的粮食，一部分充作军需，大部分立刻在城中各处要道设立粥厂，日夜施粥！同时，强行颁布限价令，用查抄的粮食投放市场，把米价压下来！这两招一起用，立刻就能解决饥民的燃眉之急！饥民喝上一口热粥，就知道王爷不是空口说白话，是真心要救他们于水火！这恩情，立竿见影！”
“第二，收殓浮尸，防疫安民！”刘一手的声音带着悲悯，“江面上浮尸蔽日，惨不忍睹，这既是瘟疫的源头，也是民心恐慌的根子！王爷要立刻调派士兵，征募民夫，配上生石灰，沿江收尸掩埋，并在全城喷洒药水防疫！这事花费不大，却能立刻显示官府体恤百姓的德行，安定人心，阻止大疫！百姓看到这个，怎么能不感激？”
“第三，公审劣绅，以正视听！”他眼中寒光一闪，“分田过程中，肯定会有不法劣绅，仗着过去的势力，要么隐藏田产，要么煽动宗族，抗拒新政，甚至勾结乱党余孽！王爷对这种人，不必等到分田结束！可以效法太祖严惩恶吏的魄力，挑那些罪大恶极的，在闹市口举行公审大会！把他们盘剥乡里、草菅人命、囤积居奇这些恶行，一桩桩一件件，公布给全城百姓看！然后明正典刑！这么做，既能为分田扫清障碍，震慑那些宵小之徒，更能把王爷‘为民做主’的形象，用最首观、最痛快的方式，刻进万民心里！这是霸道的极致，也是王道的彰显！”
刘一手深吸一口气，总结道：“王道如春雨，润物无声，滋养根本；霸道如雷霆，扫除污秽，廓清道路！王爷能明白这两者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道理，实在是…百姓之福！这策略若能贯彻，武昌的民心，不仅能收服，更能凝聚如铁！就算还有少数乱党余孽，也像无根的浮萍，掀不起大浪！民心归附，王爷在武昌，就立于不败之地！”
灯火摇曳，将刘一手清瘦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帆布军帐上，像一幅苍劲的古画。帐内一片沉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微响。王大壮等将领，早己被这层层递进、环环相扣、霸道与王道交织的宏大战略冲击得心潮澎湃，又觉得肩上压了千斤重担。
刘一手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军帐帆布，投向深邃的夜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空灵与沉重，在帐内回荡：
“王爷…老朽夜观天象，见紫微星虽然仍显晦暗，但它周围的凶煞之气，因为王爷选择了上策，显出了消散的迹象，这是万民一线生机牵引之功啊！尤其是王爷这‘斗地主，分土地’的策略，虽然极其凶险，却像开闸泄洪，引动万民的愿力冲刷积压了几百年的沉疴！这是…扭转乾坤的壮举，也是凝聚生民气运的无上法门！”
他收回目光，深深凝视着寿元，那眼神仿佛要穿透这位年轻王爷的躯壳：“王爷今日所定之策，己远非寻常的平叛戡乱。前西策，是刮骨钢刀，剜去腐肉；第五策，是续命金丹，重塑肌体！其格局气魄……”
寿元眼神骤然一凝，沉声打断：“刘先生慎言。”
刘一手的话戛然而止，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的潜在危险——寿元此刻羽翼未丰，上面还有皇帝，任何“开创新朝”的暗示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他眼中的空灵瞬间被清醒取代，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随即化为更深的恭敬。他微微颔首：“是，老朽失言了。王爷深谋远虑，老朽明白。” 他迅速调整了语气，将那份过于宏大、近乎僭越的展望压了下去，重新聚焦于眼前的方略。
“……其格局气魄，确非常人所能及，老朽深感钦佩。然，王爷，” 刘一手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务实，甚至带上了一丝告诫，“此路，步步荆棘，步步血火！破旧立新，是与旧世界所有既得利益者为敌！他们的反扑，必定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凶险万分！王爷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既要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刚强决断，更要有‘润物细无声’的坚韧耐心！‘斗地主’不能一蹴而就，要分化瓦解，拉拢一批（开明士绅），打击一批（劣迹豪强），中立一批，才不会变成众矢之的！‘分土地’更需要有能力的官吏和好的法令，做得细致入微，否则善政也可能变成暴政！”
他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掌在沙盘上空缓缓拂过，仿佛在为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祈福：“老朽残躯，本己心如死灰，只想着归隐山林。但今日得见王爷，听闻此等石破天惊的方略…此乃天意！天意要借王爷之手，在这末世浊流中，劈开一条生路！老朽…愿竭尽犬马之劳，用这残存的朽骨微光，为王爷的宏图，为这荆楚万民的生路…燃尽最后一点心力！”
刘一手言罢，对着寿元，深深一揖到地。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承载着千年的智慧与沉重的托付。
军帐内，落针可闻。只有沙盘上象征长江的水流无声奔涌，拍打着微缩的武昌城垣。一场即将席卷旧世界的风暴，己在谋士的洞察与统帅的铁腕中，悄然酝酿。寿元挺立如枪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