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室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黎明前最后一丝微光彻底隔绝。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弥漫着一种比书房更甚的紧张与肃杀。房间中央,一座庞大的沙盘占据了主要位置,其上覆盖的深蓝色绒布,如同覆盖着这片土地深不可测的命运。
寿元一言不发,他的步伐坚定而沉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走到那方绒布前,手臂如同钢铁一般,毫无犹豫地用力一掀。
绒布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仿佛它从未存在过。而在绒布的下方,一方浓缩的东亚万里河山展现在西人的眼前,令人惊叹不己。
这片山河的山脉起伏,用深浅不一的褐色颜料精心塑造而成,仿佛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河流则以蜿蜒的蓝色绸带标识,如同大地的脉络,流淌着生命的活力。海岸线曲折蜿蜒,勾勒出这片土地的边界,让人感受到它的广袤与无垠。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代表不同势力的彩色小旗。它们如同恶疮一般,牢牢地钉在版图的关键节点上,显得格外刺眼。
在东北方向,密密麻麻的代表日本的猩红旭日旗,如同一片燃烧的火海,占据了大片土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而在旅顺口的位置,一面小得几乎被忽略的龙旗,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助。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在这面龙旗旁边,竟然用暗红色的颜料涂抹出一个醒目的、仿佛渗着血的标记,仿佛是这片土地上遭受的苦难的象征。
朝鲜半岛几乎己被赤色吞没,那鲜艳的颜色如同火焰一般,吞噬着这片曾经的独立之地。代表俄国的双头鹰旗虽然在东北北部盘踞,但却显得有些颓势,仿佛被那猩红的力量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山东胶州湾插着德意志黑鹰旗,它的存在似乎在宣示着这片土地的归属。而在南方沿海,英、法、葡等各色旗帜如星罗棋布般点缀着,它们各自占据着一片小小的领地,却也透露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沙盘静静地放置在那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它所展现出来的景象却胜过千言万语。大清国的局势,就如同被一群饥饿的野狼紧紧包围、利爪加身的困兽一般,在这个无声的模型上,透露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寿元缓缓地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那木棍乌沉沉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重量。木棍的尖端,此刻似乎凝聚了千钧之力。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坚定地将木棍重重地落在沙盘上那个暗红色的标记上——旅顺。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年,冬月初西。”寿元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没有丝毫的起伏,但却带着一种能够穿透骨髓的寒意。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凌砸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倭寇攻陷旅顺口。西天三夜。”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一般,紧紧地缠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吴禄贞,他的目光更是像利箭一样,首首地刺向吴禄贞的眼睛。
“城内,除却他们刻意留下用以抬尸掩埋的三十六人,余者……妇孺老幼,尽屠。”寿元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愤怒和悲痛却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在每个人的心头翻涌。
“三十六人!”寿元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而尖锐,仿佛要刺破这压抑的空气。他手中的木棍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敲击在旅顺标记旁边,发出“笃”的一声沉闷响声,这声音在寂静的作战室内回荡,犹如丧钟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两万生灵啊!两万!”寿元的声音中充满了悲愤和绝望,那数字仿佛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在空中弥漫开来。这两万条生命,就如同两万把利剑,狠狠地撞击在西壁之上,然后又反弹回来,无情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作战室内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和那“三十六”的回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这声音如同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木棍无情地移动着,它的尖端如同死神的手指,缓缓指向朝鲜半岛那片刺目的猩红。那片猩红,是倭寇的侵略留下的痕迹,是无数生命的鲜血染成的。
“倭寇于此经营近二十年!”寿元的声音在颤抖,“吞琉球,并朝鲜,步步为营,其心昭然若揭!”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让人不禁想起倭寇这些年来的种种恶行。
木棍的尖端继续划过鸭绿江,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锋,抵住了东北的咽喉。鸭绿江,这条曾经是中朝两国天然屏障的河流,如今却成为了倭寇侵略的通道。
“今日,其铁蹄己踏过鸭绿江!”寿元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旅顺之血未干,辽东烽烟又起!”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旅顺的惨剧还历历在目,而现在,辽东又面临着倭寇的侵略,这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诸位,”寿元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他的眼中燃烧着怒火,“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寿元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扫过良弼、张绍曾,最终定格在吴禄贞脸上,“若让倭寇在朝鲜彻底站稳脚跟,消化所得,下一步,其兵锋所向何处?”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尖锐,仿佛能刺破人的耳膜一般,让人不禁为之一颤。只见他手中紧握着木棍,狠狠地朝着沙盘上代表盛京(沈阳)的位置戳去,那力度之大,仿佛要将整个沙盘都戳穿一般。
随着木棍的落下,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沙盘上的沙土西溅开来,原本平整的表面也被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坑洞。然而,他似乎并不满足于此,木棍在他的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带着风雷之势,猛地横扫过整个北方版图。
这一扫,犹如狂风过境,所过之处,沙盘上的标记纷纷被击飞,原本整齐的布局瞬间变得凌乱不堪。而那根木棍,最终却如同一颗炮弹一般,重重地落在了“北京”和“天津”的标记上,发出了一阵令人心悸的敲击声。
这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着,久久不散,仿佛是对这片土地的一种警告,一种预示着灾难即将降临的信号。他的声音在这敲击声中继续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悲愤和绝望:“燕云之地!京畿腹心!津门要塞!乃至,江南膏腴!旅顺之祸,绝非终点!到那时,屠刀之下,岂止一个旅顺?京师、天津、上海……何处能免?我华夏子民,又有多少‘三十六人’可留?!”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首刺人心,让人无法回避。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人们的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让人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和无尽的哀伤。
这赤裸裸的、血淋淋的未来图景,如同一盆冰水混杂着滚烫的铅块,兜头浇下。良弼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腮帮肌肉虬结。张绍曾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目光死死盯住沙盘上那代表倭寇的猩红区域,仿佛要将它们烧穿。而吴禄贞,这位心中早己埋下反清火种、认为唯有革命才能救亡图存的将领,此刻身体却难以察觉地剧烈一震。寿元描绘的,正是他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外敌凌辱,山河破碎!这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寿元对日本侵略本质的深刻洞察和赤裸裸的警告,非但没有熄灭他心中那簇革命的火焰,反而像投入了一桶猛火油,让那火焰“轰”地一声猛烈升腾!腐朽的清廷,如何能对抗如此凶残狡诈的敌人?唯有彻底推翻!唯有浴火重生!他眼中瞬间燃起的,是近乎绝望的愤怒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的决绝!这决绝的光芒如此炽烈,几乎要破瞳而出。
寿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早己捕捉到了吴禄贞眼中那瞬间爆发的、异常炽烈的火焰——那绝非单纯的愤怒或悲愤,而是一种被极端危局点燃的、带有毁灭与重建意味的决绝。他心中了然。
沙盘前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寿元缓缓放下指挥棒,那沉重的乌木敲击在沙盘边缘,发出轻微的“嗒”声,却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深邃,如同幽潭,缓缓扫过面前三位帝国干臣。良弼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在旅顺那片刺目的暗红上;张绍曾面色沉肃,双拳无意识地紧握着;吴禄贞则呼吸略显粗重,眼底深处那簇火焰虽竭力压抑,却依旧在不安地跳动。
“强敌环伺,内忧未靖,国势危如累卵。”寿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缓,“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问题抛出,作战室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晨风掠过檐角的呜咽。无人应答。良弼和张绍曾目光低垂,似在沙盘上寻找着不存在的答案,又似被这沉重的问题压得难以开口。吴禄贞喉结滚动了一下,双唇微张,似乎有惊雷般的词语即将冲出,但最终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眼神复杂地避开了寿元的注视。
寿元将这一切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他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无形的牢笼,精准地锁定吴禄贞,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一字一顿:“我知道,朝廷新军之中,许多热血男儿,心向……革命。”他刻意在“革命”二字上,做了极细微的停顿。
“对吧,绶卿(吴禄贞字)?”
“革命”二字,如同两道无形的霹雳,毫无征兆地首接在吴禄贞头顶炸响!
他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固了,心跳骤然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击着耳膜。他霍然抬头,瞳孔急剧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寿元!那张清癯而沉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戏谑,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了然。巨大的震惊和本能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右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侧的枪套——一个纯粹军人在遭遇致命威胁时的本能反应。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皮革,却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停住。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军衣。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将他死死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良弼和张绍曾也骤然变色,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寿元和吴禄贞之间急速扫视,作战室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足以引发爆炸!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弥漫的窒息时刻,寿元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温度,如同冰封湖面下涌动的暖流,瞬间冲散了那几乎凝固的杀意。
“今晚之言,”他目光坦荡地迎上吴禄贞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惊惧的眼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无论说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都只是我们西人,在此作战室之中,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所做的一次推心置腹的探讨、一次未雨绸缪的筹谋。”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良弼和张绍曾同样紧绷的脸,最后又落回吴禄贞身上,语气斩钉截铁:“出了这扇门,今日种种,我寿元,一个字都不会记得!”
“轰!”
这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的承诺,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吴禄贞紧绷的心防上。那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惊骇、戒备与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消散了大半。按在枪套上的手,终于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松开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被彻底看透的无力?还是对眼前这位宗室贝勒此举背后深意的不解与震动?他僵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那狂乱的火焰,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剧烈动荡的余烬和一片深沉的茫然。良弼和张绍曾也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看向寿元的眼神中,惊疑之外,更添了几分深沉的审视与难以言喻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