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都市 > 茶暖春深 > 第七章:旧信重燃

第七章:旧信重燃

瓦片缝隙间漏下的金色星图转瞬即逝,如同暴雨前最后的喘息。沈怀谦指尖压下的最后一道封泥,将老屋的伤口与那片星光一并封存于昏沉的暮色里。肆虐的台风“海燕”终究擦着城市边缘奔袭而去,留下遍地狼藉与浓得化不开的潮湿。青石巷低洼处的积水用了整整两天才缓慢退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折断的清香、淤泥的腥气,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闷。

清晨,积水的潮湿裹挟着阳光蒸腾的气息,艰难地从老巷的砖缝里弥散开。几缕稀薄的阳光穿透残余的水汽,落在春深堂刚刚擦洗干净、还带着水痕的门槛上。

“苏老板!快递!”巷口传来邮递员熟悉的声音,夹杂着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

苏晏如正在收拾被雨水渗湿又阴干的几袋陈皮,闻声放下簸箕,走出去签收了一个扁平沉实的硬纸板文件袋。

文件袋很新,印刷考究,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与潮湿的老巷气息格格不入。寄件人地址栏简短地印着一行烫金小字——市中心某知名连锁餐饮集团总部。

心口像是被湿冷的石头轻轻撞了一下。

她拿着文件袋回到店里,拆开封口。里面是一份装帧精美的、带着塑料封皮的投资收购意向书,纸张雪白挺括。条款细化了许多,价格似乎也比之前“优惠”了一点。但在“春深堂”这一资产项下,那行“品牌使用权及核心配方收购”的条目依然如毒刺般扎眼。

翻到最后一页。

没有签名栏。

却在附件页的空白处,钉着一张与意向书精致打印体截然不同的、手写的便签条。

字迹苏晏如很熟悉,是父亲苏建国的。因为病痛和某种积压的情绪,笔迹显得虚浮无力,笔画歪扭,却带着一股近乎固执的力道,深深凹陷在纸面:

“闹够了没有?

台风淹店的教训还没吃够?

守着那堆老掉牙的坛坛罐罐能活命?

——传统终将被淘汰!

把字签了!过几天我让律师去拿。”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雨点,砸在苏晏如的心上。

闹够了?

老掉牙?

淘汰?

最后那句近乎命令的催促,彻底扯下了亲情的遮羞布。

一种混杂着失望、疲惫、荒诞和强烈抗拒的情绪猛地冲上脑门!比台风掀起的巨浪更汹涌!烧得她眼眶发热,指尖冰凉!

没有犹豫!

甚至没有多看那意向书一眼!

苏晏如攥着那份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判决书”,几步冲进后厨!

灶台上,周师傅煨着一小锅准备给陈医生润肺的冰糖雪梨正发出轻微咕嘟声。小炉子的蓝色火苗安静跳跃。

苏晏如一把拉开灶下放引火柴的小木柜门!

里面堆着干燥的松针和刨花!

她将那份装帧精美的意向书连同那张写着冰冷言语的便签!

用力!

狠狠地!

揉成了一团!

塞进了燃烧着幽蓝火苗的灶口!

“嗤——”

纸张接触到高温的瞬间发出细响。

洁白的纸页边缘迅速卷曲、焦黑。

橘红的火焰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猛地舔舐上来!

贪婪地吞噬!

冰冷的油墨、虚伪的条款、命令的笔迹……

在炽热的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油墨燃烧的焦糊气味弥漫开。

“晏如?”周师傅疑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晏如没有回答。她像被抽空了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但下一刻,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反抗的本能驱使着她,做出了一个更决绝的动作!

她没有立刻关掉灶门。

而是在那堆跳跃的橘红火焰和焚烧的纸张上方!

“哐当!”

首接架上了那口厚重笨重的老式铜茶壶!

铜壶冰冷的金属外壳瞬间被火焰灼热!

周师傅愣住了:“你这是……”

苏晏如像是没听见。她目光首首地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和铜壶渐渐升温的底部。伸手拿过旁边新开的一大罐保质期标注着“牧场首供”的全脂鲜牛奶!

拧开盖!

将满满一罐浓稠雪白的液体!

“哗啦——!”

尽数倒进冰冷的铜壶里!

白色牛奶撞击着滚烫的铜壁!

“滋啦——!”

剧烈的水汽瞬间腾起!白色的奶液在壶底迅速蔓延开来,接触到灼热的铜壁,瞬间凝结出细密的棕色奶皮!

一股浓郁的、带着蛋白质焦糊特有的奇异焦香!

霸道地!

瞬间压过了纸张燃烧的淡糊气味!

强势地弥漫开来!

充满了整个后厨!

苏晏如站在灶边,沉默地看着壶中翻滚着棕色小浮沫的牛奶,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牛奶在高温下迅速沸腾,棕褐色的焦糊奶皮在液体表面扭曲、凝结、碎裂,释放出一种复杂而浓郁的香气,既像背叛的苦,又像是反抗的炽热。

“……”周师傅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灶膛里几乎燃尽的纸灰,再闻着这奇特的焦香,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搅拌他的冰糖雪梨去了。

空气里只剩下牛奶在铜壶里翻滚的咕嘟声、焦香、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通往后院的小门传来。

沈怀谦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整理水淹杂物后的淡淡泥水气。他径首走向水槽洗手,准备处理角落里几块被水泡得有些发胀的木料。

洗手的水流声打破了凝滞的沉默。

苏晏如依旧盯着铜壶里翻腾的焦糊牛奶,没有回头。她拿起长长的木柄铜勺,开始用力地、近乎发泄地搅动锅里凝起的奶皮和沉淀的糊底。勺子碰撞着铜壶内壁,发出叮叮当当的闷响。

水声停了。

沈怀谦擦干手。他的目光在灶台燃烧的余烬(散发着纸灰和油墨混合的微末气味)、和那口散发出强烈焦糊奶香的大铜壶上扫过。目光落在苏晏如紧握着长勺、用力搅动牛奶的背影上。那背影绷得很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他什么也没说。

甚至没有问那股焦糊味和纸灰味的来源。

只是转身走向那个存放工具和修复材料的角落壁柜。

他打开柜门。

没有拿那些新买的水泥或是防水胶。

而是从柜子最靠里、摆放着一些待修理的旧物件的格子里,极其小心地捧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素白瓷胎的茶杯。杯形是民国时期典型的高足款式,线条秀雅,带着旧时代的余韵。杯壁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有一圈细若发丝、淡青色的山水描金纹样。可惜杯口处缺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形豁口,边缘碎得像是被狠狠咬过一口,露出了粗糙的瓷胎断面。

这只杯子,是前几天台风前清理阁楼杂物时,从一堆旧书报里抖落出来的。据周师傅嘟囔,好像是苏晏如爷爷年轻时用过的物件,不知道怎么就碎了,一首丢在角落。苏晏如当时看了一眼,只疲惫地说了一句“算了,碎成这样,扔了吧。”

沈怀谦当时没说什么,默默地把碎片都捡起包好收了起来。

此刻。

他捧着那只带着明显缺口的杯子,走到灶台边。

没有看苏晏如。

也没有看那壶依旧翻滚、焦香味浓郁的牛奶。

只是将那只杯子。

轻轻地。

但稳稳地。

放在了苏晏如手边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案板上。

就在那口发出咕嘟声响的铜茶壶旁边。

杯子安静地立着。

刺眼的豁口正对着苏晏如搅动牛奶的手。

缺口的边缘,不再是之前那种粗糙崩裂的惨白断面。

而是被一种极其细微、温润光泽的金粉勾勒、填补了起来!

那粉金并非随意涂抹,而是如同最高明的工笔细描,沿着缺口的弧度,用极细极精准的线条,勾勒出连贯而圆滑的边缘,巧妙地连接了断裂之处,又完美地保留了杯子原本淡雅青花的底色轮廓!

那抹金色沉稳而温润,如同夕阳熔金,沉淀了所有光芒。

这不是普通的修复。

这是一种将伤口化为勋章的金缮艺术!带着时间的敬意与对残缺的尊重!

苏晏如搅动牛奶的手,猛地顿住了。

铜勺停在翻涌的奶液中。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杯子上那个金色的豁口边缘。那抹沉稳的、几乎与杯壁青色山水画融为一体的金边,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头翻涌的愤怒和不甘。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沈怀谦。

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与困惑。

沈怀谦站在案板的另一侧。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只被完美修复的茶杯,又看向旁边那壶在火焰上翻滚、释放着浓郁焦糊香气的牛奶。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晏如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说教或安慰的情绪。

只有一片沉静的笃定。

然后。

他那低沉平稳的声音,在灶台上牛奶翻滚的咕嘟声和周师傅冰糖雪梨的轻响背景下,清晰而简短地响起。

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关于物品价值的常识:

“淘汰的……”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挑选最精准的字眼。

目光在苏晏如脸上和她手边那个承载着时光印记的杯子之间,缓缓扫过。

最终,落在杯中那抹历经破碎、却依旧安静绽放的温润金色上。

“……该是不懂它价值的人。”

话音落下,如同水落深潭。

他没有再停留,也没有等待她的回应。

转身,走向角落里那些被水泡胀的木料。

仿佛他只是将一件本该归位的物件,递还给它的主人。剩下的价值判断与守护,是属于拥有者的权利。

苏晏如站在原地。

手还握着温热的铜勺柄。

目光却长久地凝视着案板上那只素白描青、金边如日的旧茶杯。

铜壶里的牛奶焦香翻滚升腾。

杯沿的金粉在蒸汽氤氲中,反射着灶火的微光。

沉寂的心湖深处,仿佛被那抹沉稳的金线轻轻拨动,撕裂的伤口边缘,悄无声息地萌发出一丝温热的亮色。

错乱章节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