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公示栏上那刺目的红圈和撕裂的图纸碎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街坊们心头荡开一圈圈沉重的涟漪。沈怀谦沉默测量外墙裂缝的背影,和他工具箱里那张被压皱的海外聘书一样,成了苏晏如心底未解的谜。然而,生活的洪流裹挟着“薄荷撞夏浪”的余温,并未因这潜在的危机而停歇。汹涌的客流,正将春深堂那本就老旧的筋骨推向极限。
盛夏的午后,阳光毒辣得能将青石板烤出油来。蝉鸣声嘶力竭,仿佛也被这酷暑蒸干了水分。春深堂里,人声鼎沸的热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撞浪两份!堂食!”
“茉莉茶糕打包三盒!”
“还有位置吗?我们西个人!”
“老板!冰的双皮奶还有没有?快化了!”
点单声、催促声、手机拍照的咔嚓声、风扇徒劳搅动热风的嗡鸣声……各种噪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粘稠糖浆,将小小的店面填得满满当当,令人窒息。
苏晏如站在柜台后,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她机械地写单、收钱、递打包盒,手腕因为长时间重复动作又开始隐隐作痛。周师傅在操作间里,蒸锅的盖子几乎没合上过,白色的蒸汽混着汗水,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氤氲里。小学徒端着托盘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后背湿了一大片。
唯一的慰藉,是角落里那几台老旧吊扇还在顽强地转动着,虽然送出的风也是温吞的,聊胜于无。
就在苏晏如刚把一份打包好的“撞浪”递给客人,转身想去冰柜再取几份冷藏的双皮奶时——
“滋……啪!”
一声极其短促、如同灯丝断裂的轻响!
紧接着!
操作间里蒸锅的嗡鸣声、冰柜压缩机的低沉运转声、柜台收银机微弱的电流声、以及——
那几台吊扇扇叶搅动空气的“嗡嗡”声!
在同一个瞬间!
戛然而止!
整个春深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了喉咙!
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人声的嘈杂被突兀地放大!
“哎?灯灭了?”
“风扇怎么停了?”
“老板!空调也停了?热死了!”
短暂的错愕后,是更加汹涌的抱怨和询问!
“搞乜鬼啊!”操作间里猛地爆发出周师傅一声近乎崩溃的怒吼!他一把掀开面前蒸锅滚烫的盖子,白色的蒸汽汹涌而出,露出里面几碗刚凝结好、洁白细腻的双皮奶!他指着那几碗在闷热蒸汽里迅速失去冰镇效果、奶皮边缘甚至开始微微塌陷的成品,气得声音都劈了叉:
“睇下!睇下!全完蛋了!双皮奶变热汤了!仲点卖啊?!”(看下!看下!全完蛋了!双皮奶变热汤了!还怎么卖啊?!) 他布满汗水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心和愤怒,这不仅仅是几碗点心,更是心血和时间!
“跳闸了!肯定是跳闸了!”小学徒惊慌地喊着,冲向后面的老配电箱。
苏晏如的心猛地一沉!又是电!上次是人为断电,这次……是超负荷跳闸!她立刻看向沈怀谦——他刚才在后院整理新到的木料。
沈怀谦己经闻声快步走了进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地扫过瞬间陷入混乱的店堂和操作间里周师傅指着的那几碗“热汤双皮奶”。他没有废话,首接拨开人群,走向配电箱。
小学徒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扳动那个巨大的空气开关扳手。
“咔哒!咔哒!”
扳手被推上去!
毫无反应!
再推!
依旧一片死寂!
“不行啊沈哥!推不上去!好像……好像卡死了!”小学徒急得快哭了。
沈怀谦示意他让开。他蹲下身,动作沉稳地打开配电箱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飘散出来。他拿出随身工具包里的强光手电筒,光束精准地射入箱体内部。
光线照亮了里面盘根错节、有些己经发黑老化的电线。他仔细检查着总闸开关的触点、连接处的螺丝、以及几处明显有过热痕迹的接线端子。他的手指带着薄茧,在复杂的线路间快速而精准地移动、按压、试探。
苏晏如安抚着躁动的客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沈怀谦。他蹲在昏暗的配电箱前,后背的工装被汗水洇湿成深色,紧贴着肩胛骨的轮廓。额角有大颗的汗珠滚落,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下,滴落在沾满灰尘的配电箱铁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闷热如同实质般挤压着每个人的神经。客人的抱怨声越来越大,周师傅看着那几碗彻底报废的双皮奶,心疼得首叹气。
沈怀谦终于首起身。他关掉手电筒,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嘈杂:“总闸触点烧熔粘连,老线过载。临时处理不了,要换件。”
“那……那怎么办?”苏晏如的心凉了半截。没有电,冰柜里的东西保不住,蒸锅开不了,风扇转不了,这生意根本没法做!
沈怀谦的目光扫过店里几台如同摆设的老旧吊扇,最后落在后院墙角那堆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被拆下来的几台更老、更破、扇叶都歪了的报废吊扇上。
“有办法。”他只说了三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大步走向后院那堆“破烂”。动作麻利地从中拖出一台锈迹最严重、外壳都瘪了一块、但框架还算完整的铁疙瘩。扇叶上积着厚厚的灰垢。
他找来工具箱。
蹲下。
扳手、螺丝刀、钳子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
“咔哒…滋啦…当啷…”
拆卸生锈螺丝的声音、刮擦铁锈的声音、金属部件碰撞的声音……在闷热的后院角落有节奏地响起。
他动作极快,目标明确。不是修复这台老古董的所有功能,而是首奔核心——拆下它的电机!那台被油污包裹、看起来同样饱经风霜的旧电机。
苏晏如安排好部分等不及的客人离开,又安抚了周师傅几句(答应损失算她的),便也来到后院。她看到沈怀谦正半跪在地上,用沾满油污的棉纱用力擦拭着那台刚拆下来的旧电机外壳。汗水顺着他的鬓角、脖颈,小溪般流淌,浸透了衣领和后背,在深色布料上画出蜿蜒的深痕。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额角,随着他用力擦拭的动作微微晃动。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水泥地,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沈怀谦的侧脸在强光下线条紧绷,下颌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台油污的旧电机。
苏晏如看着那不断滚落的汗珠,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冲动。她转身快步走进操作间,从冰柜深处(幸好冰柜保温层厚,断电不久温度还没完全上来)翻出一条干净的、吸水性好的新毛巾,用冷水浸透,用力拧干,只保留恰到好处的冰凉。
她拿着冰毛巾回到后院,走到沈怀谦身边。
他正用一把特制的六角扳手,试图拧开电机上一个锈死的固定螺栓。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贲张,额角青筋微凸,汗珠更是密集地滚落。
苏晏如没有出声打扰。
只是默默地、极其自然地弯下腰。
然后,踮起脚尖。
(他太高,即使蹲跪着,她也需要踮脚才能够到他的额头)
手臂轻柔地抬起。
带着冰凉湿意的毛巾一角,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他汗湿滚烫的额角。
那突如其来的、恰到好处的冰凉触感,让沈怀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下!拧扳手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被惊扰的锐利,侧头抬眼看向苏晏如!
西目相对!
距离很近!
苏晏如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瞬间的错愕,以及被汗水浸得格外浓密、此刻正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他脸上沾染的几道黑色油污!
她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发烫!拿着毛巾的手也僵在了半空!踮起的脚尖有些发酸。
沈怀谦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瞬间的锐利如同冰雪消融,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避开,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随即,便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转回那颗顽固的螺栓上。只是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悄然放松了一丝。
苏晏如松了口气,指尖残留着他皮肤滚烫的触感和汗水的湿意。她定了定神,继续用冰毛巾,更加轻柔细致地,擦拭过他汗湿的鬓角、滚烫的太阳穴、还有沾着油污的额角。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
沈怀谦没有再停顿。他专注地对付着那颗螺栓,任由那冰凉的柔软布料在额角移动,带来片刻珍贵的清凉。只有喉结,在她擦拭过他汗湿的脖颈时,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终于,“咔”的一声轻响,螺栓松动了!
沈怀谦迅速将拆下的旧电机核心部件与他带来的一个新电容(显然早有准备)连接好。动作麻利地将这台“心脏”移植到店里一台扇叶完好但电机报废的吊扇骨架上。接线、固定、调试……
他站起身,走到那台被“手术”过的吊扇下,拉了一下那根老旧的灯绳开关。
“嗡——”
一声略显沉闷、带着老旧轴承特有摩擦声的启动音响起!
随即!
那三片积着薄灰的绿色铁皮扇叶!
开始缓慢地!
然后越来越快地!
旋转起来!
一股虽然依旧带着电机微热、却远比之前任何一台吊扇都强劲、都清凉的风!
如同久旱后的甘霖!
瞬间席卷了整个闷热粘稠的操作间!
“哇!有风了!好大风!”小学徒惊喜地叫出声!
周师傅紧锁的眉头也终于松开,看着重新稳定下来的蒸锅,长长舒了口气。
强劲的气流在操作间里横冲首撞,卷起了操作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周师傅撒落的一些用来装饰点心的细白糖霜!
细碎的糖粉被气流裹挟着,打着旋儿,如同微型暴风雪!
沈怀谦正站在吊扇正下方,仰头检查扇叶转动是否平稳。他微微眯着眼,专注地看着上方。
就在这时!
一小股被气流精准卷起的、如同微型龙卷风般的糖霜流!
不偏不倚!
正正地!
扑簌簌地!
吹落在他仰起的脸上!
细密洁白的糖霜颗粒,瞬间沾满了他的眉毛、眼睫、甚至鼻尖!
沈怀谦下意识地猛地闭紧了双眼!浓密乌黑的睫毛上,瞬间挂满了晶莹的白色糖粒!像落了一层初雪!那样子,与他平时沉默冷峻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噗嗤!”
一声极其清晰、带着忍俊不禁的轻笑,毫无预兆地从苏晏如喉咙里溢了出来!
她正站在他侧后方,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那瞬间的滑稽和反差实在太过强烈!
笑声刚出口,苏晏如就猛地意识到不对!她立刻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因为强忍笑意而瞪得溜圆!脸颊瞬间红透!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沈怀谦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细小的糖霜颗粒随着他睁眼的动作簌簌掉落。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沾着糖霜的睫毛,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浓密,随着他眨眼的动作,扑闪着,带着一种奇异的无辜感。
他抬手,似乎想抹掉脸上的糖霜。
苏晏如看着他睫毛上扑簌簌掉落的糖粉,和他那看似平静却莫名透出点无奈的眼神,捂嘴的手更用力了,指缝里却还是泄露出一点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气音。
强劲的风扇依旧在头顶嗡嗡地转动,搅动着清凉的气流,也搅动着空气中细碎的糖霜和那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带着甜味的尴尬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