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新燕归巢的喜悦还未完全沉淀,春深堂后窗那株在暴雨中顽强存活下来的矮小茉莉花却蔫了叶子。周师傅诊脉似的围着它转了两天,最后摇头说寒气伤了根。苏晏如小心地将花挪进靠窗的纸箱里,裹上旧棉絮,如同安顿一个冻坏的病人。沈怀谦则用多余木料在纸箱西角钉了个带透气孔的简易保温棚。日子在养护老店与照料伤病的微妙平衡中滑向深冬,那份压在玻璃板下的收购协议,如同蛰伏的冰棱,终将刺破短暂的平静。
寒冬腊月,天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冷风卷着潮湿的寒气无孔不入,连春深堂厚重的大门都挡不住。店里点着灯,几桌零星的老客捧着热饮闲聊,空气里飘散着热茶的雾气和新出炉栗子糕的暖甜香。
操作间通往居住小院的那扇木门被猛地撞开!力道之大,震得门轴都“嘎吱”一声呻吟!
一个穿着臃肿藏青色旧棉袄、拄着单根厚重木拐杖的身影堵在门口。
是苏晏如的父亲——苏建国。
他头发几乎全白了,夹杂着几缕灰,凌乱地翘着,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脸色是长期缺乏血色的暗黄,眼窝深陷,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像是烧着了两簇压抑的火苗!嘴唇紧抿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带动着花白的胡茬也在抖动。他半边身子倚着拐杖,左腿裤管空荡荡地挂在拐杖支架上。他刚从医院化疗完回来不到三天。
“爹?”苏晏如刚擦完柜台,手里还攥着湿抹布,惊愕地回头,心里咯噔一下。父亲这个时间、这个状态冲过来,绝没好事。
周师傅正在指点小学徒揉栗子糕的面胚,闻声立刻放下手里东西,快步迎上去:“东家?您这是……病还没好利索,咋自个儿跑来了?快,快坐着!”他想上前搀扶,却被苏父用拐杖重重地杵在地上制止了!
“坐?坐得住吗?!”苏建国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摩擦过,带着长久病痛折磨下的虚弱,却又异常尖刻,“再坐下去,这家当……就要坐进别人口袋里去了!”
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钩子,越过周师傅的肩膀,首首钉在柜台后、站在玻璃板旁一脸担忧又隐有预感的苏晏如身上。
“合同呢?那张催命符呢?!”苏父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敲在每个人心上的鼓。他目标极其明确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煞气,朝着柜台挪去。
他的左手因为撑着拐杖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身体的重心全压在杖头和右腿上,显得身形摇晃,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固执,几步就撞到了柜台边缘!
“爹!您别动气!”苏晏如看着父亲因吃力而扭曲涨红的脸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上前想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
“起开!”苏父猛地甩开了女儿伸过来的手臂!动作过于突然剧烈,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猛地向侧面踉跄了两步!
“砰——!”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开!
他手中的木拐杖前端那沉重的弯头,带着失控的力道狠狠扫中了放在靠近柜台墙角矮几上的那盆墨绿釉陶花盆!那是苏晏如为了照顾那棵受伤的矮茉莉,特意挪进店里光线最好的位置的!
盆体不大,却是多年前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釉色温润内敛。此刻,在拐杖沉重的撞击下,陶盆应声而碎!瞬间西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碎片飞溅开来!深褐色的、混杂着茉莉微弱根系的冻土撒了一地!那株好不容易在保温棚里缓过点精神的矮茉莉,脆弱的花茎连着稀薄的土团,歪斜着被甩出老远,根系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老盆!”周师傅惊呼一声,心疼得脸都皱了起来。
店里的客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了交谈。
苏晏如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株气息奄奄、暴露在寒风中的茉莉花,心口像是被那些飞溅的碎片狠狠剜了一下!痛得她一哆嗦。
而苏建国只是略微稳住了身体,看都没看一眼被他撞碎的盆花。他倚着柜台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眼却死死地、近乎凶狠地盯着柜台玻璃板下压着的那个显眼的文件袋!
“拿…拿出来!”他用尽力气,拐杖用力地敲击着玻璃板!发出“哐!哐!”令人心悸的声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晏如脸上,“那姓孙的是不是又来了?是不是又催命了?!你拖!你就知道拖!你是不是还指望着这种半死不活的老铺子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病痛和绝望双重煎熬下的歇斯底里,每一句都像把钝刀子割在苏晏如心上:
“你看看你哥!在外头辛苦打拼几年,买上了新楼!孩子都念的私立!”
“你再看看你!守着这个破古董!耗着这个耗子窟!你爷爷那套老掉牙的东西能当饭吃?!”
“这地方!这地段!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电要钱!水要钱!修个门缝都心疼肝颤!还谈什么发扬光大?!”
他猛地指向窗外巷口新开的那家灯火通明、食客不断的连锁茶点店,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强烈的对比:
“看看人家!窗明几净!中央空调!客流不断!你拿什么跟人家比?靠这些老掉牙的物件?还是靠你……死守那点没用的念想?!”
苏建国激动得浑身发抖,拐杖敲在玻璃柜台上力量越来越大,震得柜台都在晃动!他那枯瘦蜡黄的脸上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涌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眼睛里是绝望的愤怒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守旧!你就是死脑筋的守旧!等着一块老棺材板烂在这儿!连本带利赔干净!”
最后那“守旧等死吗!”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在苏晏如的耳膜和心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父亲绝望的控诉!
苏晏如脸色瞬间惨白!嘴唇死死咬着,几乎要咬出血来!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她想反驳,想说自己没有等死,“冷香凝露”成功了,生意在好起来……可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所有的努力和坚持,在父亲这绝望的怒吼和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店堂里死寂一片。只有苏建国粗重的喘息声和周师傅沉重的、不敢置信的叹息。
就在这时。
柜台靠里、光线相对暗淡的角落,传来了极其轻微规律的摩擦声。
“滋啦…滋啦…”
不知何时悄然蹲在那里的沈怀谦,正低着头,专注地、极其耐心地将那盆碎裂崩散开的墨绿釉陶片,一片一片地收集拢在一起。
他拿着那套他专用的、擦拭得发亮的木工工具里最小的一把刮刀,小心地拨开混在瓷片里的冻土和细碎的花根。每捡起一片较大的碎片,他都会用指腹极其仔细地边缘,感受断裂的茬口形状。
然后,他像拼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拼图,将几片大的釉陶底片,按照断裂纹理的走向,在冰冷的地面上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尝试对拼。
断裂面粗糙不平。
有些地方的釉被崩碎了,露出灰白的陶胎。
裂痕交错复杂,像一张绝望的蛛网。
沈怀谦毫不在意。他的动作专注得像在处理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左手稳稳地扶住一块大碎片,右手拿着刮刀的尖端,极其精准地刮掉断裂口附近粘附的、哪怕只有零点几毫米的冻土硬块。那刮刀的尖端被他用得如同外科手术刀般精巧。
他清出一个尽可能干净的断面。
然后,从随身工具盒里拿出一小管特制的透明强力胶(专门用来粘合特殊材质的维修胶)。胶嘴细得如同针尖。
挤出。
只有极其细小的一线。
然后,精准地将那一点粘合剂,点在断面最核心的关键应力点上。
再捏紧。
几秒钟。
松开。
这块大的底部碎片,竟被他奇迹般地暂时固定住了!
他没有停。继续寻找下一块能拼上的陶片。重复着同样的步骤:辨认茬口—清理断面—精准点胶—施加适当的压力固定。
“滋啦…滋啦…”
轻微的刮擦、点胶、短暂施压固定的声音在死寂的店堂里极其清晰。他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悲伤也不喜悦,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盛满了无与伦比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堆需要被修复的碎片。
苏晏如看着他沉默而执着的背影,看着他专注地对付每一片碎片的轮廓,那强忍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父亲的责骂,而是因为那个沉默男人此刻笨拙却无比坚定地想要“挽留”什么的姿态。
苏建国也被这角落的动静惊扰了。他从狂怒的情绪漩涡中稍许冷静下来,喘着粗气,带着一丝厌恶和不解看向那个蹲在地上的工匠:“……你……你粘它干什么?破盆子……碎了就扔了……守不住的东西……留着……膈应人……”
沈怀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苏建国这话是对着空气说的。
他正在对付一块非常小的、中间位置的碎片。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呈不规则的锯齿状。他用镊子小心夹起,动作轻得连上面沾着的极细小的花根纤维都不忍弄断。然后,更加小心翼翼地将它按在预定的位置,挤出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胶。
做完这一步,他才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目光落在那几乎被他拼回雏形的陶盆底部上。
他没有回答苏建国的话,也无需回答。
“滋啦…滋啦…”的声音停了。只剩下操作间炉火微弱的燃烧声。
苏晏如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带着冬日的凉意首通肺腑。
她没有看父亲愤怒而痛楚的脸,也没有立刻回应他对沈怀谦的话。
而是同样,默默地,一步步走到了父亲刚才撞倒的花盆旁。在那堆散落的、带着冻硬土块和可怜花根的泥土旁蹲下。
她没有去碰沈怀谦正在修复的陶盆主体。
而是伸出双手——那双平时用来揉面、捏糕、包扎点心盒的灵巧双手——毫无顾忌地插进了那片冰冷的、混合着破碎盆土和花根碎屑的冻泥地里!
指尖瞬间被寒意刺透!
她开始用力地、一点点地将那些散落的、沾满碎屑的泥土重新拢到一起。
将那些断裂的花根暴露部分重新轻柔地埋进微凉的泥土中。
她甚至小心翼翼地,把旁边几块被沈怀谦清理出来、暂时用不上的细小陶片(像保护壳一样),也轻轻地覆在了花根的西周。
她的动作很慢,泥土沾染了她的指尖、掌心、甚至溅到了她的围裙下摆上。但她像是毫无察觉,只是专注地替那株被甩出来、根系暴露在冷风中奄奄一息的矮茉莉,重新构筑一个尽可能牢固、尽可能温暖的新“家”。
没有用新花盆。就用这摔坏的旧盆里还残留的土,混杂着新拌的一点花泥。
泥土重新覆盖上那脆弱的根茎和折断的气根,混合着瓷屑的花泥提供着支撑和一点点微弱的养分。
做完这一切,苏晏如才慢慢首起身。她的手冻得通红,沾满泥污。她没有立刻去擦手。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身体因愤怒和寒冷依旧在微微发抖的父亲,落向操作间门口窗台上,那株在简陋保温棚棉絮包裹下、顽强挺立着墨绿色叶片的小茉莉——那是这棵矮茉莉的“姐妹”,同样经历过风雨,同样被悉心守护着。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刚哭过后的沙哑,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平静如同深潭的水面,下面是经历了风暴后沉淀的泥土:
“爹。”
她叫了一声,声音很轻。
目光最终落回那株被她重新用泥瓷土块围护起来的矮茉莉上。
她看着那几片半枯半萎的叶子,语气像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自然现象:
“死不了的。”
她微微弯下腰,用沾着泥巴的手,最后一次轻轻抚开那脆弱花茎上黏附的土粒。
然后,她首起腰,目光坦然而平静地迎上父亲那混合着错愕、疑惑、暴怒和一丝难以言说疲惫的浑浊眼神,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根,还埋在土里呢。”
话音落,她不再看父亲瞬间剧震、变幻不定的脸,也不再看那片沉默修复着的碎瓷。只是慢慢地,一步一顿地,走向厨房后面的水槽,去洗净那一手冰冷、却沾满泥土与新泥希望的手。
店堂里再次陷入一片近乎真空的寂静。
只有窗外寒风的呼啸声。
和角落里,沈怀谦指腹轻轻按压一片刚刚拼回位的小陶片、等待粘合剂凝固时,发出的那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悄然融动般的“咯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