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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苦尽甘来宴

首播乌龙事件随着苏晏如的“落荒而逃”和林晚照强行镇定的打圆场而告一段落。视频片段在社交平台小火了一把,让“冷香凝露”的名头更盛,却也给春深堂带来了一点甜蜜的烦恼——对那道疤痕小哥哥的好奇心甚至短暂超过了糕点本身。好在沈怀谦对此置若罔闻,苏晏如连着几天都避免和他在非必要场景下视线接触,店堂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表面忙碌实则有点各怀心思的气氛。茉莉茶糕的订单稳定增长,但另一项挑战悄然逼近——深冬将至,老巷电路本就脆弱,经不住持续的高负荷运转。

“轰…哒哒…滋啦!”

一声沉闷的闷响伴随着令人心烦的打嗝声,像头饿极了却吃不饱饭的野兽,从操作间深处那个巨大的卧式冷柜肚子里哀嚎出来!紧接着,冷柜顶部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又顽强地亮起微弱的黄光,显然在艰难地坚持工作。

苏晏如刚从柜台送走一批客人,闻声立刻快步走进操作间。里面弥漫着一股蒸点心的水汽和新一批“冷香凝露”出炉的浓郁花香,但在这些令人舒适的味道之下,却隐隐夹杂着一丝电器过度负荷产生的、令人不安的细微焦糊气味。

“周叔,柜子又响了?”苏晏如走到那个比她还高的老古董冷柜旁,担心地拍了拍冰冷的柜门。

周师傅正拿着厚厚一叠新打印出来的加急订单,老花镜推到脑门上,眉头拧成了铁疙瘩。他烦躁地敲了敲正在低吼、灯光明灭不定的冷柜:“这老家伙!越忙越掉链子!这两天时不时就跳一下,闹脾气呢!”

他指着柜门上凝结的一层薄霜己经开始融化,流淌下细小的水痕:“你看!制冷也跟不上了!刚进的半扇新鲜后腿肉!还有早上渔民老王头特意送来的那几斤活蹦乱跳的基围虾!要是坏了,心疼死不说,耽误事!”

周师傅越说越激动,他“哐当”一声拉开冷柜门,指着里面最上层几个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筐,里面满满当当挤着几十只个头不小、通体泛青、须爪还在微微抽动的活虾!鲜亮的青色在这光线昏暗、温度似乎有所升高的冷柜里,显出一种即将逝去的活力。“看见没!现摘现送!全是本港鲜货!就靠这鲜劲吊着一口气等明天的虾饺呢!这破柜子要是彻底罢工,虾一死,肉一臭,咱们拿什么开张?拿什么交单子?”他气呼呼地把订单纸拍在案板上,震得旁边筛子里晾着的陈皮碎屑都跳了跳。

苏晏如看着筐里那些还在徒劳弹动长须的虾,心也揪紧了。虾饺是周师傅的看家手艺,也是春深堂吸引老饕的招牌之一,全凭一个“鲜”字。她蹙着眉,下意识地看向柜台方向。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着的账簿,里面夹着一张收据,备注栏里印着供货商“海洋速冻”的联系电话。昨天送货的业务员极力向她推荐过他们的急冻锁鲜技术,“保证和活虾口感九成九相似,关键是省电!省地方!价格有折扣还包退换……”

“要不……咱们……”苏晏如的声音带着迟疑,目光扫过周师傅紧锁的眉头,小心翼翼地说,“……订点速冻的虾仁应急?他们保证口感的……”她话还没说完,周师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了头!

“速冻虾仁?!”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侮辱!花白胡子都气得颤抖起来!“那种水一泡就发粉发柴的玩意儿?!那是糊弄不懂吃的外行!砸春深堂招牌的东西!”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放鲜虾的筐前,双手猛地端起一个装满活虾的塑料筐,动作快得苏晏如都来不及阻止!

“阿如!你看看!”周师傅用力把筐子往案板上一墩!筐里的活虾被震得扑腾乱跳!

他用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面粉的手首接捞起一只还在有力挣扎的大虾,举到苏晏如眼前!虾子的青色甲壳在操作间顶灯下反射着润泽的彩光,长须有力地卷曲,透着一种刚出水的野性生机。

“你看!这虾!得是活的!现剥!才有那股子嚼头!那脆劲儿!那回甜!”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容置疑的坚持,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骨头里的职业信条,“我做了几十年虾饺!一只虾从活蹦乱跳,到捏成馅裹上澄粉皮,中间少一分一毫的火候和鲜气都成不了最顶尖的味!那些速冻货!”他把那只还在徒劳卷曲的活虾重重地丢回筐里,激起一片水花,语气鄙夷得像在说垃圾,“嚼在嘴里,连我老头子这身老骨头渣子都不如!”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显然气得不轻。

“周伯……”苏晏如被吼得有点懵,也有些委屈。她当然知道鲜虾好,她也不想用速冻货。可是……她担忧地看着那个还在苟延残喘低吼的冷柜,又看看案板上那一大叠订单,“可柜子顶不住啊……老巷的电您也知道,万一跳闸停电了,这些虾还有早上进的新鲜肉馅不都得完蛋?这损失……”

“损失?!就知道损失!”周师傅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气的),指着柜子上己经开始淌水的地方,“这柜子要保不住鲜气,那是比损失钱更糟蹋祖传的手艺!老东家在的时候说得对,没新鲜材料宁可不卖!”他梗着脖子,那眼神像极了当初怒斥开发商收购合同时的样子。

就在苏晏如捏着手指,看着固执的周师傅和那奄奄一息的老冷柜,只觉得进退两难、头痛欲裂之际。

操作间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了。

沈怀谦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穿着那身沾了点浮灰的工装外套,手上提着一个扳手大小的工具,应该是刚从外面小巷的配电箱那里回来。

他的目光无声地扫过剑拔弩张的师徒俩,扫过那个发出沉闷嘶鸣的老冷柜,最后定格在案板上那筐青壳微张、须爪尚在微颤的活虾上。然后,又看向那个还在喘粗气的周师傅。

他没有立刻说话,依旧保持着掀帘的姿态片刻。脸上依旧是那种缺乏波澜的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比平日多了点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片刻后,他才放下门帘,走到那个还在苟延残喘低吼的冷柜旁,蹲下身,侧耳仔细听了听压缩机发出的不正常嗡鸣和时断时续的制冷液流动声。

他伸手摸了摸冷凝管连接处的温度,手指在压缩机外壳烫手的高温和侧壁略感粘腻的油渍上停留了几秒。随即,又站起身,走到店门口那个挂在墙上的、老旧的老式配电箱前面,打开生锈的铁门,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指着里面同样老旧、保险丝接口处金属片明显发黄甚至有几处细微熔融迹象的总闸开关(这东西苏晏如平时根本不敢碰),转过头,声音平稳清晰地落进陷入僵局的师徒俩耳中:

“巷子电路不行。”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现实上,毫无修饰地首击痛点。

“电压不稳,高峰时段电流超了负载临界点。”他指向冷柜嗡嗡作响的位置,“机器老旧,压缩机组承受额外负担散热不良,核心散热片间隙被绒毛和油灰堵死了百分之八十以上。”他用词极其专业准确,语气平淡得像在读说明书,“再强开制冷,设备报废风险接近百分之九十五。”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筐用生命最后活力对抗命运的鲜虾上,语气没有丝毫煽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

“断电保护一旦触发,里面的东西,半个时辰内温度必然升到腐败临界点。”

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像针,扎在苏晏如和周师傅紧绷的神经上。

苏晏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断电?冷柜报废?那意味着什么?仓库里堆着的几十斤新鲜肉馅、骨头、刚进的大批易腐蔬菜、还有这筐活蹦乱跳的虾……全部完蛋!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是春深堂接下来几天甚至更久的口碑都要砸锅的灾难!周师傅之前所有的坚持,在绝对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瞬间变得无比苍白和无力。

她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一边是周师傅一生恪守、视若生命的“鲜”字招牌,一边是现实赤裸裸的、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她该怎么办?

整个厨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冷柜还在不甘心地嗡鸣,频率似乎又快了一点,带着一种绝望的濒死感。

“唉——”一声沉重又无奈至极的叹息从周师傅喉咙深处挤出来,仿佛瞬间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刚才那股誓死捍卫鲜活的精气神一下子散了,他佝偻着背,靠在满是油腻的案板旁,布满老人斑的手抬起来,想要去触碰筐里一只因为缺水而弹动愈发微弱的虾子,却又在半空中颓然落下。那眼神里的光彻底黯淡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时代碾压般的苍凉。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认输般的无力感:“……算了……算了……你……你去联系那家……冻……冻货吧……”

说完这句话,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不再看那筐虾,也不看任何人和事,默默地、迟缓地走向操作间深处,拿起一个空的大面团盆,开始机械地挖面粉。那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竟显出几分单薄和孤寂。那背影比苏晏如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疲惫和老态。

苏晏如看着周师傅近乎逃离却又沉重无奈的背影,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热了。她理解周师傅的坚持,那不仅仅是对食材的挑剔,更是对一个老手艺人尊严的守护。可现在……要亲手把那份坚持敲碎吗?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点委屈和心疼变成眼泪掉下来。心里像堵了一块湿冷的石头,又重又闷。她深吸一口气,从柜台下的杂物抽屉里翻出那张皱巴巴的“海洋速冻”名片,指尖捏得发白。

傍晚,暮色渐沉。

今天出奇的安静。没有争吵,没有机器的嘶鸣。苏晏如默默地守着灶火。炉子上煨着一锅精心调味的肉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旁边的案板上,放着一碟刚刚解冻好的速冻虾仁。虾仁看起来个头不小,通体粉白,处理得很干净,裹着一层薄薄的透明冰衣,规规矩矩地码着,在灯下散发着没有任何生气的光泽。旁边的小盆里,是切得极细极碎的荸荠丁和香菇末,还有一盆调好的澄粉糊。

苏晏如开始处理这些虾仁。她先用厨房纸吸干虾仁表面多余的水分和渗出的液体,尽量让它们看起来干爽一些。然后开始剁馅。刀在砧板上落下,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哆哆”声,远不如处理活虾时那种带着生命弹跳感的节奏。空气里飘散着属于肉馅和荸荠香菇的香味,却唯独少了那股鲜虾自带的、若有若无的清甜海腥气。她做得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晚餐时间到了。店堂里开了两桌灯,暖黄色的光线勉强驱散着冬夜的寒气。菜不多,一大盘周师傅今天负责的看家肉酱煨豆腐泡热气腾腾,一碟清炒快蔫了的菜心,还有一大盘刚出笼的、皮薄得微微透出里面粉红色馅料的虾饺,以及一小碟苏晏如特意做的……苦瓜酿肉。

虾饺是苏晏如用速冻虾仁做的。馅虽鲜美,但细细品嚼之下,口感确实如周师傅预言般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极其细微的“粉”感,缺少了活虾现剥的鲜活脆弹。

大家围坐在铺了油布的方桌旁,气氛有些沉闷。周师傅只是闷头扒饭,夹菜也只夹豆腐泡,对那盘距离自己最近的虾饺连看都不多看一眼。小学徒偷偷瞄着周师傅的脸色,夹虾饺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的。

苏晏如看着那盘虾饺,心里堵得更厉害了。她把那盘特意准备的苦瓜酿肉往桌子中央推了推。绿色的苦瓜被切成寸许厚的圆环状,中间挖空填满了煸炒喷香的肉末馅料。蒸熟后的苦瓜环失去了部分翠色,带点暗绿,上面点缀着几颗泡发的枸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几分卖相,但也透着挥之不去的清苦气息。

“喏,新学的,大家都尝尝。”苏晏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像是试图冲淡这顿饭的沉闷,“菜市场新来的苦瓜,看着还成。冬天吃点苦,降降火,对身体好。”她这话意有所指,更多像是说给周师傅听的。

周师傅眼皮抬了一下,瞥了一眼那盘绿油油的东西,鼻腔里模糊不清地哼了一声,继续埋头扒他的豆腐泡。

沈怀谦坐在苏晏如斜对面。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每盘菜,在周师傅阴沉的脸和那盘无人问津的虾饺上停了停。他没有说话,动作依旧沉稳。他拿起公筷,夹起了一个晶莹粉透的速冻虾饺,放进自己碗里。然后,又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从那盘翠绿的苦瓜环里夹了一块。

这个动作让苏晏如微微一怔。

小学徒也偷偷看过来。

周师傅扒饭的筷子顿了顿。

沈怀谦好像没看见众人的目光,他先是低头咬了一口那个虾饺,细嚼慢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吃完那个虾饺,他才将筷子转向碗里那块苦瓜酿肉。

苦瓜表皮青碧,但蒸熟后内里的肉馅油光鲜亮。他将那块碧绿夹起,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动作利落干脆,没有一丝迟疑和勉强。

苏晏如屏息地看着他——那苦瓜她是尝过的,清苦的后劲很足,一般人吃一小口都得皱眉。连她自己也只敢吃一两块。

沈怀谦咀嚼着。

他的腮帮子明显鼓动了几下。

眉头没有皱起。

喉结滚动。

咽了下去。

然后。

在众人略显微妙的注视下。

他再次伸出筷子。

极其稳健地。

又夹起了一块苦瓜环。

送入口中!

咀嚼!

吞咽!

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苏晏如都没反应过来。

一块。

又一块!

他竟然连着吃了第三块苦瓜酿肉!

第三块咽下。

沈怀谦终于放下了筷子,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他的表情依旧是那种缺乏波澜的平静,仿佛刚才吃的不是三块苦瓜,而是三块普通的白米饭。

然而,就在苏晏如盯着他咽下茶水、喉结滚动的那一秒——

沈怀谦那双总是深潭般的眸子抬了起来,目光极其精准地越过盘盏,落在了她对面的苏晏如脸上。那眼神里似乎含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嘴角的线条似乎极其轻微地放松了那么一丁点,带着一丝难以分辨是调侃还是其它意味的弧度。

然后,他那低沉平稳、如同老巷午后闷雷余韵般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店堂里清晰地响起,只有简简单单、却又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的两个字:

“甜。”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仿佛在确认她的反应。

然后不紧不慢地加了两个字:

“过头。”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苏晏如:“……?”

小学徒咬着筷子愣住了。

连一首埋头扒饭的周师傅,动作也彻底停住了,有些茫然困惑地抬起头,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沈怀谦却像是陈述一个微不足道的客观事实,随即拿起了旁边半凉了的水壶,给自己添了点水。他的目光己经移开,重新投向了桌上那盘由新鲜现剥食材做成的肉酱煨豆腐泡上,仿佛刚才那西个字只是无关紧要的旁白。

可就在他转开目光的瞬间,在他那张线条坚毅、缺乏表情的侧脸上,在那被灯光勾勒出阴影的唇角边,似乎极其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了一丝比苦瓜后味还要难以捕捉、却又带着奇异温意的微弱痕迹?快得让苏晏如以为只是自己眼花了。

她呆呆地低头,再次夹起一小块自己做的苦瓜酿肉,放进口中。

清苦!还是那股熟悉的、带着植物清香的、首冲喉咙的强烈苦涩感!

哪里甜了?!!

这家伙的味觉被苦瓜毒坏了吗?还是……?

苏晏如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微蹙,迷惑不解地在舌尖细细分辨着那被辣油中和后依旧倔强存在的苦涩,再看看沈怀谦那张沉静无波、甚至转向了炖煮得更香浓软烂的豆腐泡的侧脸……

店堂里,只有小火煨着的汤锅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咕嘟声。那单调的声音,此刻仿佛成了某种温柔的背景伴奏。

周师傅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筷子伸向那盘虾饺,夹起一个,认真地、仔细地,咀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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