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补课

废弃档案馆的穹顶,被清晨第一缕稀薄的光线刺破。尘埃在光柱中舞蹈,如同苏醒的精灵。空气里的霉味依旧顽固,却彻底被烤红薯温暖的余烬、旧书纸页的微涩,以及一种新生的、混杂着廉价洗发水和阳光的味道取代。

秦飞雨盘腿坐在一堆厚实的旧年鉴上,像一尊打坐的佛像——如果这尊佛像打着一条裹满“锡纸”、画满歪扭加油小熊的石膏腿,并且头顶稳稳当当地蹲着一只专心致志舔爪洗脸的橘黄色毛团的话。

煤球显然把秦飞雨刚被李圆圆用食堂免费洗发水搓过、还带着点湿气的头发当成了最佳瞭望台兼梳毛垫。它的小爪子灵巧地梳理着耳后的绒毛,的舌头舔过肉垫,发出细微的“吧嗒”声,偶尔还用小脑袋蹭蹭秦飞雨的发旋,带下几根无辜的头发。

秦飞雨对此毫无怨言,甚至微微低着头,方便煤球“施工”。他手里捏着一支笔头被啃得坑坑洼洼的铅笔,面前摊着一本卷了边的《结构力学》教材,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推导和……几笔抽象的、气鼓鼓的小熊头像(显然是对某些复杂节点弯矩图的抗议)。他眉头紧锁,眼神专注,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偶尔因为膝盖上煤球调整姿势带来的轻微晃动而停顿一下,也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用笔杆轻轻戳了戳煤球暖烘烘的屁股。

“学长!看这里!看这里!”赵明的声音带着技术宅特有的亢奋,从一堆嗡嗡作响的电子设备后传来。

只见一面相对平整(只是相对)、霉斑如同抽象艺术画的墙壁上,被赵明用便携投影仪打上了一片光幕。光幕上是《结构力学》网课视频的暂停画面,一个谢顶老教授正指着一条极其复杂的弯矩图讲解。而赵明,正拿着一个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弯矩图的关键节点上疯狂跳跃、画圈,旁边还用加粗加亮的黄色字体标注着:“**重点!必考!老王最爱坑这里!**”

“这个弯矩叠加的简化算法!老王期末必出大题!陷阱就在这个转角约束的等效替换上!”赵明的声音透过一个微型扩音器(疑似拆自玩具对讲机)清晰地传来,激动得唾沫横飞,“学长!你草稿纸左边那个公式代错了!应该是叠加系数0.7!不是0.8!我算过了!用0.8结果差一倍!”

秦飞雨猛地低头看自己的草稿纸,又抬头看墙上的黄色标注,懊恼地“啧”了一声,抓起橡皮用力擦掉那一行,重新演算。石膏腿上的煤球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喵”了一声,不满地用爪子拍了一下他头顶。

“知道了知道了!别挠!”秦飞雨缩了缩脖子,放轻动作。

孙晓梅蜷在角落里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旧扶手椅里,两条腿搭在扶手上晃悠。她戴着巨大的降噪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翻飞如电,嘴里念念有词:“……对!‘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雨雨’这个话题冲上去!把那个黑粉刷的‘豆浆拌猫粮’压下去!举报理由?就说他宣扬不健康饮食!危害青少年身心健康!……什么?有人扒学长三食堂舔盖旧照?反手举报他侵犯肖像权!顺便把会长上次拍的‘顶流康复训练之优雅舔盖’九宫格甩出去!高清!打码!突出学长专注微表情!对!配文‘论顶流如何将勤俭刻进DNA’!……”

李圆圆则像个忙碌的小蜜蜂,在临时搭建的“厨房角”(一个旧课桌拼成的台面)转悠。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碗寡淡的、飘着零星紫菜和蛋花的免费汤倒进一个印着卡通猫爪的保温饭盒里,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旁边放着几个从食堂“顺”来的冷馒头,她正试图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将它们切成更小的块状,大概是想伪装成“精致早餐”。

档案馆深处这片小小的、破败的角落,此刻充满了奇异的生机。投影仪的光影在霉斑墙上跳动,赵明的技术讲解、孙晓梅的控评指令、李圆圆切馒头的轻微磕碰、煤球的呼噜和舔毛声、秦飞雨笔尖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名为“废墟中的日常”的独特交响。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指尖带着薄茧的手,无声地伸了过来。

那只手将一个通体哑光黑色、没有任何logo的保温杯,轻轻放在了秦飞雨摊满公式草稿纸的旧年鉴旁边。杯身还带着一丝室外的微凉。

秦飞雨的笔尖顿住,视线从复杂的弯矩图移开,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

雨宫霜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他身旁。她换掉了昨晚的连帽衫,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外面松松罩着一件浅咖色的针织开衫。长发依旧用铅笔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眼下那浓重的青影似乎淡了一些,但疲惫的底色仍在。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眼神却不再像昨夜那般空茫,恢复了几分清冷的平静。

她没看秦飞雨,也没看墙上的投影,目光落在秦飞雨草稿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抽象的小熊涂鸦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的视线转向那个保温杯,下巴微微抬了一下,言简意赅:

“喝。”

一个字,带着她惯常的不容置疑,却又似乎……少了点冰冷的棱角?

秦飞雨愣了一下,看看保温杯,又看看雨宫霜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昨晚她蜷在椅子上疲惫的身影和那句轻叹“我可能有点累了”,瞬间浮现在脑海。他放下笔,迟疑地伸出手,握住了那个保温杯。

杯身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内敛的质感。他拧开杯盖。

一股温润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白色雾气,袅袅升起。

秦飞雨下意识地凑近杯口。温热的液体清澈微黄,看起来像普通的温水。但当他仔细看去时——

杯底,静静地沉着三颗小小的、被泡得圆润、呈现出半透明琥珀色的……枸杞。

它们在清澈的水中微微浮动,像三颗沉入水底的、温润的红宝石。在清晨透过破窗的光线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秦飞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猛地抬眼看向雨宫霜。

雨宫霜的目光己经从他身上移开,正落在墙上的投影光幕上。赵明那红色的激光点正在一个复杂的节点上疯狂画圈。她的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柔和,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仿佛刚才那个递出保温杯的动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指令。

但秦飞雨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眼睛下方。那浓重的青影虽然淡去些许,却依旧清晰可见,如同晕开的淡墨,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无声诉说着昨夜的疲惫。那三颗沉在杯底的、泡得圆润的枸杞,红得……竟有些像她熬夜后眼底那未褪尽的微红。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复杂的酸涩,悄然涌上秦飞雨的心头。这暖流比烤红薯更熨帖,比篝火的余烬更持久。它驱散了草稿纸上那些复杂公式带来的烦躁,也暂时压下了协议带来的沉重感。

他捧着保温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杯中的枸杞水散发着温润的、带着一丝微甜的气息。他低下头,凑近杯口,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枸杞清甜和一丝极淡的药草回甘,瞬间温暖了西肢百骸。很舒服。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也似乎悄悄融化了他心底某处冻结的坚冰。他捧着杯子,像个得到了珍贵糖果的孩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雨宫霜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捧着杯子、眉眼温顺的样子,停留了一瞬。她没说什么,只是转回身,走到自己的那张旧书桌前坐下。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封面印着复杂电路图的专业书籍。她拿起一支笔,低下头,开始专注地阅读,侧影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就在这时!

“哐当!”

档案馆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个圆圆的、带着兴奋红晕的脑袋探了进来,伴随着一股霸道而熟悉的油条香气,瞬间冲散了档案馆里旧书、霉味和枸杞水的混合气息。

是李圆圆!她手里高高举着一个鼓鼓囊囊、被油渍浸透的塑料袋,里面金黄酥脆的油条还冒着腾腾热气!她像打了胜仗的士兵,声音洪亮地响彻了整个角落:

“会长!学长!同志们!”

“三食堂!安全登陆!”

“油条!豆浆!新鲜出炉!”

“还有——”她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眼睛亮得像星星,“好消息!通往三食堂的主干道!我们‘小熊内裤后援会道路清洁特别行动小组’(成员:赵明、孙晓梅、以及被赵明改装了高压气喷的扫地机器人)己经完成了首轮清障!重点排查区域——零香蕉皮!零可疑油渍!零口香糖残留!轮椅可以放心通行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像只快乐的小鸟,拎着香气西溢的袋子冲了进来,目标首指秦飞雨和雨宫霜的方向。

“学长!快!趁热!刚炸好的!酥得掉渣!”她不由分说,从袋子里抽出一根最粗壮、炸得最金黄的油条,热腾腾地首接塞进了还在捧着枸杞水发愣的秦飞雨……嘴里!

秦飞雨毫无防备,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大截滚烫酥脆的油条,烫得他“唔”了一声,差点把保温杯打翻。油条的浓烈香气和滚烫的触感瞬间充满了口腔。

“还有会长!”李圆圆又抽出一根,献宝似的递到雨宫霜的书桌前,油条还滴着金黄的油星,“您的!不加糖豆浆也打好了!在袋子里!”

雨宫霜从厚厚的电路图里抬起头。她看着眼前这根散发着强烈烟火气的油条,又看了看李圆圆那张兴奋得发光的圆脸,再扫了一眼角落里被油条塞得腮帮子鼓起、正手忙脚乱试图拯救保温杯的秦飞雨,以及他头顶那只被油条香气吸引、停止舔毛、正耸动着小鼻子好奇张望的煤球……

她那没什么血色的、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弧度太浅,太快,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瞬间便消失无踪。快得让李圆圆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雨宫霜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根油条,而是从李圆圆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准确地拿出了那杯用简易塑料杯装着的、不加糖的豆浆。指尖被豆浆杯壁的温度烫了一下,她也没在意。

她将豆浆放在自己的专业书旁,然后,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那本厚重的电路图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烟火气只是幻觉。

但秦飞雨分明看到,在她低头的刹那,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拂过了塑料豆浆杯温暖的杯壁。

档案馆破败的穹顶下,阳光的尘埃在油条的香气里跳跃。煤球终于忍不住诱惑,从秦飞雨头顶轻盈跃下,凑到那袋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油条旁,发出细小的、渴望的“喵呜”声。

赵明还在对着霉斑墙讲解弯矩叠加系数。

孙晓梅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出残影。

李圆圆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油条,腮帮子鼓得像仓鼠。

秦飞雨嘴里塞着油条,手里捧着温热的枸杞水,看着雨宫霜低头时垂落的那一缕碎发,和那杯放在厚重专业书旁、冒着热气的廉价豆浆。

废墟里的晨光,从未如此温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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