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音菩萨完成了对取经护法团队的“招募”与“组建”之后,整个“西天取经”项目的“人事拼图”,还剩下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块——那位必须由东土大唐出发,前往西天求法的“善信”,即项目的总负责人与名义领袖,唐僧。
要理解这位在后续旅途中时常显得“懦弱”、“迂腐”甚至“人妖不分”的圣僧,为何能被佛祖和观音委以如此重任,我们必须从三个层面,层层剥开,去探寻其身份背后那被精心构建的、无可辩驳的**“正当性”与“合法性”**。
在百回本《西游记》某些版本所附录的**《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中,唐僧的凡间身世,被描绘成一出惊心动魄的家庭悲剧。这段故事,无论其是否为原作者手笔,都为唐僧这个角色,提供了无可替代的、充满悲剧色彩与宿命感的深层背景。
故事始于大唐贞观十三年,唐太宗开科取士。海州才子陈萼,字光蕊,“见了此榜,即时回家,对母张氏道:‘孩儿意欲前去应试。倘得一官半职,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光耀门闾,乃儿之志也。’”这开局,是儒家文化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的完美开端。
考毕中选,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跨马游街三日。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就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迎状元入相府成婚。
这段情节,是古代文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理想的顶峰。陈光蕊的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世俗意义上的圆满。紧接着,唐太宗“就命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误限期”,事业也即刻起步。
然而,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在赴任途中,他于万花店前,买下一尾“闪闪咪眼”的金色鲤鱼,心生不忍,将其放归洪江。这一“放生好事”,为日后的重生埋下了第一个因果伏笔。但善因尚未结果,恶缘己然降临。在洪江渡口,船夫刘洪、李彪见其妻殷温娇美貌,顿起歹心。
将船撑至没人烟处,候至夜静三更,先将家僮杀死,次将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里去了。
一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一个即将上任的一州之长,就这样轻易地死于两个凡人水贼的贪欲之下。陈光蕊的悲剧,深刻地反映了在乱世余波未平的时代,个人的才华与功名,在赤裸裸的暴力和欲望面前是何等脆弱。它似乎在暗示,仅仅依靠儒家的“文治”与“德行”,是无法对抗人性中最原始的“恶”的。这为日后佛法作为一种更终极的“救赎”方案的出现,提供了必要性。
唐僧的母亲殷温娇,在丈夫被杀、自身被贼人霸占的绝境下,因“身怀有孕”,选择了“权且勉强相从”。她将刚出生的婴儿放入木盆,附上血书,漂于江中。这一幕,是全书中最为悲怆的场景之一。
但恐难以识认,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纸,将父母姓名、跟脚原由,备细开载;又将此子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验。取贴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门。……将此子安在板上,用带缚住,血书系在胸前,推放江中,听其所之。
血书、汗衫、被咬下的小指——这三件信物,是这位伟大母亲在绝望中所能留下的、关于血脉与仇恨的全部印记。江流儿一出生,便承载了父母的全部冤屈。其“随波逐流”的命运,也象征着他在找到自己“根源”之前,注定要在苦难的“业海”中沉浮。
江流儿被金山寺长老法明和尚所救,抚养长大,取法名玄奘。十八岁时,他因被寺中“酒肉和尚”辱骂为不知父母的“业畜”,才在长老的指引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玄奘读罢(血书),不觉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十八年来,不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寻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
得知真相后,玄奘立下“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的重誓。他之后的行为,冷静而果决:先是依计寻母,母子相认后,又遵母命,携书信找到外公——当朝丞相殷开山。最终,是借用国家机器的力量(“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擒杀仇人刘洪、李彪,并**“活剜取刘洪心肝”**,在江边祭奠亡父。
这一段“王子复仇记”式的经历,为唐僧这个角色,注入了与他后期“慈悲”形象截然不同的、坚毅、果敢甚至略带“狠辣”的底色。他并非一个不通世务的懦弱书生,而是一个能够为了目标,隐忍十八年,并最终能调动巨大资源完成复仇的“成事者”。
这段悲壮的身世,赋予了唐僧无可替代的人性正当性。他不再是一个符号化的高僧,而是一个深刻体验过人间至悲、对“苦难”与“罪恶”有着切身体会的人。这份经历,使得他“普度众生”的誓愿,不再是空洞的教条,而是源于自身命运的真切感悟,为他日后能承受取经路上的种种磨难,提供了性格上的合理性。
《西游记》中的唐僧,其人物塑造,大量借鉴了真实历史中大唐高僧玄奘的生平与功绩。这种“借史入文”的手法,为虚构的唐三藏,披上了一层无比耀眼的历史光环,赋予其强大的政治合法性。
真实历史中的玄奘(约602-664年),本名陈袆,乃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佛经翻译家、旅行家、高僧大德。他自幼聪慧,十三岁出家,遍学南北经论,后因感到当时佛典众说纷纭,翻译多有讹误,遂立下西行求法的宏愿。
贞观元年(627年),在未获唐太宗批准的情况下,玄奘毅然“偷渡”出关,孤身一人,历经艰难险阻,越过雪山荒漠,于数年后抵达佛教的中心——古印度。
他在那烂陀寺等佛学最高学府潜心修学十余年,精通大小乘教义,并在全印度的佛学辩论大会上,折服了所有外道与小乘论敌,被尊为“大乘天”与“解脱天”,声名远播。
贞观十九年(645年),玄奘携带657部梵文佛经,满载荣耀,荣归长安。唐太宗亲自迎接,对其赞誉有加,并给予了国家级的支持,在长安设立译经院。玄奘后半生,便致力于翻译佛经,所译经论达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其质与量,皆前无古人。其口述、由弟子辩机记录而成的《大唐西域记》,更是成为了研究古代中亚、南亚历史地理的无价之宝。
小说对历史的化用 《西游记》的作者,巧妙地将历史玄奘的这份无上荣耀,完全“注入”到了小说中的唐僧身上。
小说中的唐僧,首接沿用了“玄奘”这一法名,使得读者自然而然地会将历史人物的伟大功绩,投射到小说角色身上。
小说更是将历史中最初不支持玄奘西行的唐太宗,改编成了主动发起取经项目、并与玄奘“拜为兄弟”的最高支持者。
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西拜,口称“御弟圣僧”。
赋予政治特权:唐僧手持的“通关文牒”,盖着大唐天子的宝印,这使得他的取经行为,从个人的求法,升格为代表东方最强大帝国的**“国家工程”**。李世民“御弟”的身份,成为了唐僧在取经路上一张无往不利的“政治名片”。
这种对历史的借鉴与改编,使得小说中的唐僧,拥有了无可匹敌的政治正当性。他不仅是佛门的使者,更是大唐天子的代表,其行动背后,是整个东土大唐的国力与威望在做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