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钟声敲过七下时,程砚秋将最后一张汇票影印件钉在橡木板上。
暗红色丝线连接着泛黄的票据,在台灯下织成蛛网般的密纹。
他的钢笔尖悬停在“林万山”三个字上方,墨迹在宣纸上晕出狰狞的倒影。
“林氏商行三年前破产清算时,账面上还欠着南洋米行六千大洋。”冷子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裹着孔雀蓝织锦缎披肩,指尖残留着火药特有的硫磺味,“但这位林老板上个月刚在法租界买了栋带电梯的公寓。”
程砚秋用镊子夹起汇票边角的船锚水印,把它和冷氏纱厂被劫那批货轮的入港记录叠在一起:“你看这五份报关单的签发日期,全都在每月十五号之后三天。”他的袖扣擦过冷子兴手背,青铜鎏金的温度让两人同时顿了顿。
霞飞路当铺的铜铃声突然穿透雨幕。
冷子兴退后半步,翡翠耳坠在颈侧晃出幽光:“顾家把走私的丝绸混在慈善义卖物资里,借圣玛丽教堂的免税通道运出吴淞口——林万山就是那个给海关稽查队送金怀表的‘虔诚教友’。”
她抽走程砚秋西装口袋里的怀表,表面镌刻的“L·W”花体字母在煤油灯下泛着诡谲的色泽。
程砚秋忽然按住她正要翻动表盖的手:“三年前父亲书房失窃,丢的正是这块光绪年间瑞士定制的三问表。”
窗外电车驶过的刹那,冷子兴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旗袍开衩处隐约露出绑在小腿的匕首鞘,她将会议通知塞进程砚秋的律师公文包:“明早九点,商会仲裁委员会能看到真正的‘慈善家’该是什么模样。”
当程砚秋在和平饭店顶楼旋转门厅展开法律意见书时,冷子兴正站在福州路商会的鎏金穹顶下。
她解开珍珠纽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烫伤疤痕——那是三个月前冷家仓库起火时,为抢出账册留下的印记。
“诸位可知为何顾氏捐赠的赈灾棉衣能在雨天自燃?”冷子兴将实验报告摔在红木长桌上,硝化棉碎屑从文件袋里飘出来,“这些浸泡过硫酸的布料,碰上半分湿气就会变成杀人的武器。”
满座哗然中,程砚秋的皮鞋跟轻叩大理石地面。
他展开租界工部局的批文副本,指尖划过“林万山”的签名:“根据《通商口岸货物稽查条例》补充条款,所谓慈善物资必须经过……”
他忽然收声。
二楼包厢垂落的茜纱帘后,顾明泽的金丝眼镜闪过寒光。
这个素来以绅士自居的公子哥,此刻正用拆信刀反复戳刺桌面上的雪松木盒——盒里装着冷子兴今晨派人送到顾公馆的改良纺织机图纸影印件。
“去闸北码头找青帮的人。”顾明泽对赵先生耳语时,袖口的铂金纽扣在暗处泛着冷芒,“要那种能在黄浦江底筑水泥墩子的船工。”
但他们都未注意到,送茶水的陈小姐旗袍盘扣上别着德国造微型窃听器。
当赵先生提及“三号码头废弃仓库”时,她佯装打翻茶盏,泼湿的帕子悄悄裹走了顾明泽写给黑帮头目的密信。
暮色西合时,程砚秋在律师事务所地下室调试幻灯机。
突尼斯水晶镜片将林万山的银行流水投射在幕布上,那些标注着“Ⅸ”的神秘汇款,在放大七百倍后显露出极细微的油墨差异。
“是德国莱比锡印刷厂特制的防伪标记。”他对着电话那头的冷子兴说,钢笔尖将“Ⅸ”拆解成罗马数字的“九”,又在旁边写下苏州码子的“〤” ——这是上海钱庄暗账常用的符号。
冷子兴在电话亭里点燃薄荷烟,火光照亮她藏在丝袜腰封里的袖珍手枪:“林万山在汇丰银行的保险箱编号正是九号柜,密码轮第三位卡着枚光绪元宝的残片。”
他们同时听见听筒里传来电车急刹声。
程砚秋望着窗外驶过的36路电车 ——那是冷子兴每日从公寓到商会的必经路线 ——突然抓起风衣冲向楼梯:“明天换乘顾家投资的22路电车,记得在西川中路站台……”
话音未落,陈小姐裹着带露水的羊绒披肩撞进事务所。
她抖开坤包,染着丹蔻的指甲捏着张被咖啡渍晕染的便签:“顾明泽要在明天十点十五分动手,就在西藏路和南京东路的交叉口。”
程砚秋的怀表链缠住桌角黄铜地球仪。
当分针划过马尼拉所在时区,他摸到冷子兴昨夜留在他大衣里的梨膏糖。
撕开的糖纸背面,海关钟楼的校准密码正指向某个巡捕房换岗的时间盲点。
“丁警长上个月破获的烟土案,还欠着冷家一份人情。”程砚秋突然将圣经拍在《六法全书》上,夹页里的胶卷显影出顾家与青帮交易的密约照片,“他应该很乐意在值班日志上记些特别的路况记录。”
子夜细雨打湿外滩钟楼时,冷子兴正对着梳妆镜调整珍珠耳环。
镜面倒映着衣柜暗格里的防弹钢板,那是程砚秋托德国工程师连夜缝进她驼绒大衣夹层的。
梳妆匣底层,林万山与亨利在礼查饭店露台接头的照片,正压在父亲留下的鎏金怀表上。
她将淬毒的银簪插进发髻,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汽车鸣笛节奏 ——三长两短,是他们儿时在冷家花园约定的暗号。
推开雕花玻璃窗,程砚秋的黑色斯蒂庞克轿车正缓缓驶过梧桐树影,车尾灯在积水中划出暗红色的光弧。
冷子兴扣上貂皮手笼时,指尖触到内衬里新缝的钢丝软甲。
楼下传来黄包车夫规律的脚步声,那是程砚秋安排的退伍兵车夫在检查轮胎钢印。
她望着镜中自己领口若隐若现的船锚形伤疤,忽然想起今晨路过巡捕房时,看见当值的丁警长正在擦拭新配发的柯尔特手枪。
晨雾漫过西川中路时,冷子兴的马车铜铃发出第三声轻响。
她垂眸抚过貂皮手笼内侧凸起的钢丝纹路,耳畔忽然捕捉到底盘传来极细微的金属震颤——那是程砚秋昨夜亲手系在车轴间的鎏金铃铛,此刻正随着异常颠簸发出预警。
"师傅,劳驾改道走宁波路。"她提高声线,翡翠扳指叩在车窗沿发出清脆声响。
退伍兵车夫立即甩出响鞭,枣红马前蹄高高扬起,堪堪避过巷口泼来的桐油。
五个短打装扮的汉子从煤灰堆后窜出,麻绳套索缠住车辕的刹那,丁警长的驳壳枪己经抵住为首者后颈。
"顾少爷没教你们认租界巡捕房的警徽?"丁警长靴跟碾碎地上的青帮标记木牌,暗红漆皮簌簌落进阴沟。
冷子兴透过马车纱帘,看见程砚秋的怀表链正缠在警长制服第二颗铜扣上——那是他们约好的安全信号。
霞飞路电报大楼敲响九下钟声时,冷子兴踩着满地碎影踏进商会鎏金门厅。
孔雀蓝旗袍下摆还沾着闸北码头的铁锈,她解开珍珠手包的动作却优雅如拆封情书。
程砚秋站在二楼回廊阴影里,看着那卷浸泡过显影液的胶卷被她甩上红木桌,硝化棉的气息混着紫檀香在穹顶下炸开。
"去年腊月初七,顾氏商船在十六铺码头卸货的报关单。"冷子兴的银簪尖挑起幻灯幕布,放大三十倍的货品清单上,"棉纱"二字正覆盖着鸦片烟土的墨迹残痕,"烦请赵律师解释,为何贵东家慈善义卖的棉衣里会掺着东印度公司的红土?"
顾夫人捏碎茶盏的脆响中,程砚秋将德律风根牌录音机推到仲裁席中央。
陈小姐偷录的密谈声带着电流杂音在会场流淌,赵先生那句"沉江的水泥要掺碎瓷片"惊得《申报》记者钢笔脱手。
冷子兴忽然解开领口盘扣,烫伤疤痕在吊灯下泛着珠光:"诸位不妨猜猜,三个月前冷家仓库的纵火犯,为何独独烧不毁贴着瑞士火漆印的保险柜?"
程砚秋适时展开泛黄的《海关稽查年鉴》,指尖点在附录页某段德文注释:"根据1899年《通商章程善后条约》,凡贴有火漆印的货箱可免于开箱检验——顾家正是利用这条漏洞,将走私的德国枪械混在纺织机械里运进吴淞口。"
满场倒抽冷气声中,冷子兴忽然将鎏金怀表砸向地面。
表盖弹开的瞬间,林万山与亨利在礼查饭店签字的密约照片纷纷扬扬洒落。
她踩过顾明泽仓皇间碰翻的雪松木盒,硝化棉碎屑粘在染血的改良纺机图纸上,像开在坟茔边的白梅。
"这不是商业纠纷。"她拾起被顾家买通的《字林西报》记者掉落的相机,镁光灯爆闪的刹那,领口船锚伤疤与锁骨烫痕在镜头下连成狰狞的锚链,"是场披着文明外衣的掠夺——用租界的法律当剃刀,专挑民族工业的咽喉下刀。"
正午钟声撞碎黄浦江的薄冰时,程砚秋的大衣下摆还沾着商会大厅的硝烟味。
他望着冷子兴逆光立在渡轮码头的身影,她驼绒大衣肩线微微隆起——那里藏着德国工程师用机床冲压的弧形钢片,此刻正将朝阳折射成匕首形状。
"我们赢了吗?"冷子兴忽然将半块梨膏糖按进程砚秋掌心,糖纸上的海关密码被露水晕成墨梅。
江风掀起她后颈发丝,露出防弹钢板在丝绸衬衣上压出的红痕。
程砚秋的怀表链缠住她腕间翡翠珠串,表面倒映着江面浮冰与对岸工厂的烟囱:"青帮三号码头的水泥墩子今晨开始打捞,丁警长在顾明泽书房暗格里找到了汇丰银行保险柜的备用钥匙。"他忽然用拆信刀划开糖纸,背面用苏州码子写的坐标正指向某处废弃教堂,"但林万山保险箱里的光绪元宝残片,拼不出完整的九省督造印鉴。"
暮色漫进冷氏纱厂总经理室时,程砚秋的钢笔尖正悬在商会提供的货物清单影印件上。
突尼斯水晶镇纸压着半张被硫酸腐蚀的货单,残缺的罗马数字"Ⅸ"在台灯下泛着诡谲的油墨反光。
他忽然想起冷子兴今晨在码头说的那句话——她锁骨处的船锚伤疤,与父亲遗留怀表上的珐琅锚链图案,在某个角度竟能完美重叠。
窗外飘进纺织女工们哼唱的苏州评弹,程砚秋的镊子尖忽然颤抖着停在某张报关单边角。
放大镜下,本该是德国莱比锡印刷厂防伪标记的位置,赫然浮现出极细微的船锚水印——与三号码头打捞出的水泥块上,那些被碎瓷片划出的痕迹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