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工部局档案室的铁栅栏,程砚秋用钢笔尾端轻敲泛黄的海关报单。
老吴说的棉籽油痕迹在第三仓库的货品清单上反复出现,而锡兰蓝宝石的矿脉归属权文件里,赫然印着亨利洋行的钢印。
"193箱棉纱实际是生丝。"冷子兴将珐琅暖手炉搁在檀木桌角,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走私路线图,"顾家打通了太古洋行的水路关卡。"
程砚秋突然按住她手腕,律师徽章磕在鎏金桌沿发出清响。
他蘸着红茶在玻璃台面画出时间轴:"去年三月顾家纱厂火灾的保险金,恰好对应亨利购入军火的汇款单。"
窗外传来电车叮当声时,丁警长的大盖帽檐己凝满霜花。
他接过牛皮纸袋的手微微发颤,里面装着十六铺码头失踪工人的血衣照片——程砚秋用显影药水还原了被海水泡褪色的顾家家徽。
晨雾未散,申报馆门前的报童扯着嗓子喊出头条:"海归律师学历造假!"赵先生雇来的地痞在霞飞路沿途张贴告示,仿制的哥大信笺飘满黄浦江。
冷子兴捡起飘到车顶的传单,蕾丝手套抚过伪造的校徽纹样:"顾明泽怕是忘了,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至今存着1921级中国留学生的合影。"她示意司机调头往静安寺路去,旗袍开衩处闪过半截包着油纸的相框。
程砚秋此刻正站在商会大厅的穹顶下。
水晶吊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实业救国"的匾额上,西周飘来的窃窃私语仿佛沾了毒的蛛丝。
"请诸位鉴赏真伪。"他解开西装内侧暗扣,羊皮封面的录取通知书滑落桌案。
冷子兴适时推开门,身后跟着两位白俄侍应生抬着的巨幅毕业合影。
照片里穿学士服的程砚秋身侧,站着正在捻须微笑的顾氏家族法律顾问。
顾明泽打翻的茶盏在波斯地毯洇出褐痕,赵先生试图抢夺证据时,被丁警长用警棍抵住后腰。
冷子兴的翡翠耳坠掠过记者们的镁光灯,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顾少爷书房的保险柜,藏着比学历更金贵的东西?"
暮色浸染外滩时,程砚秋在礼查饭店顶层旋开留声机。
肖邦的夜曲里混杂着冷子兴拆解珍珠项链的细响,二十七颗南洋珠滚落在海关地图,内壁刻着的坐标连成通往吴淞口的走私航线。
"顾家商会的夜班守卫有只瘸腿的柯基犬。"冷子兴忽然将空首饰盒抛给候在门廊的小李。
这个总是佝偻着背的茶水工,此刻挺首的脊梁在玻璃窗映出松柏般的剪影。
江面传来汽笛长鸣,冷子兴的月白披肩被风吹成鼓胀的帆。
她望着对岸顾氏商会大楼闪烁的霓虹,指尖在窗棂上叩出摩尔斯电码的节奏。
楼下报童的叫卖声刺破暮色,最后一份晚报正被穿灰布衫的男人塞进公文包,包盖缝隙露出半截黄铜钥匙的齿痕。
冷子兴的指尖在窗棂上敲完最后一个短音节,楼下穿灰布衫的男人己消失在福州路的拐角。
她转身时月白披肩扫过程砚秋的腕表,表面映出对岸商会大楼某扇未熄灯的窗——那里本该是顾明泽存放雪茄的密室。
"瘸腿的柯基闻到薄荷糖会打喷嚏。"她将铜钥匙抛给小李,茶色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年轻人磨破的袖口,"更衣室的第三排挂钩有套夜班制服,记得把左裤脚的补丁翻到外侧。"
黄浦江的雾气漫进十六铺码头时,小李正蹲在货箱阴影里往柯基犬食盆撒糖粉。
狗吠声被汽笛吞没的瞬间,他摸到保险柜背面用口红画的十字标记——这是冷子兴上周陪顾夫人听评弹时,借着捡帕子的机会留下的。
程砚秋在礼查饭店顶层用放大镜比对照相底片,突然听到壁钟发出齿轮卡涩的异响。
他掀开鎏金钟摆后的暗格,冷子兴三天前藏在此处的微型相机还残留着显影药水的气息。
当镜头聚焦到账本末页的罗马数字时,他想起那夜在工部局档案室,冷子兴用珐琅暖炉烘烤文件显现的密语。
"顾家的沉香屑里掺了广藿香。"冷子兴端起青瓷盖碗,看着顾夫人旗袍上滚动的东珠纽扣,"这种味道沾在账本上,三个月都不会散。"她故意将茶盏倾斜,琥珀色的茶汤在红木桌面洇出吴淞口的轮廓。
顾夫人涂着丹蔻的手指猛地收紧檀木扇骨:"冷小姐可知租界的流言比砒霜还毒?
程律师的住处今晨可是被泼了狗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案几,惊得锦鲤在青花瓷缸里摆尾,水纹晃碎了"难得糊涂"的匾额倒影。
"泼狗血的人右手虎口有火药灼伤。"冷子兴捻起飘落的沉香灰烬,"巡捕房在十六铺码头找到的勃朗宁弹壳,倒是与顾家保镖的配枪制式吻合。"她说话时目光掠过窗外,两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将板车停在巷口,车辙里凝着暗红色的冰碴。
当暮色染红静安寺路的梧桐树冠,程砚秋站在百乐门旋转门的阴影里。
他西装口袋露出半截电影票根——这是与冷子兴约定的暗号。
擦肩而过的将香水手帕塞进他掌心,帕角绣着的数字对应商会仲裁委员的汽车牌照。
冷子兴在更衣室隔间拆开手帕,鎏金小镜背面贴着程砚秋用隐形墨水写的名单。
她点燃薄荷烟将名单凑近火苗,烟灰落在地板缝隙时,走廊传来顾明泽醉醺醺的法语情话。
更衣镜突然映出赵先生油光发亮的额头,他手里攥着的正是今早泼狗血那人的口供笔录。
"程律师觉得这份礼物够分量吗?"冷子兴将烧剩的烟蒂按在赵先生袖口,火星在他昂贵的英国呢料上烫出焦痕。
她高跟鞋踩过散落的烟灰时,听到顾明泽在隔壁包厢摔碎酒瓶的脆响——那声音与三年前父亲书房传出的碎裂声惊人相似。
子夜时分,程砚秋在台灯下用绘图尺丈量账本墨迹的晕染范围。
放大镜突然捕捉到某个日期旁的星形标记,钢笔从他指间滑落,在稿纸上拖出长长的蓝黑色尾迹。
1923年11月17日,正是赵文轩在码头仓库触电身亡的日子,而顾家的汇款记录显示当天有笔特别款项汇入亨利洋行的瑞士账户。
冷子兴推门进来时带进一缕咸涩的江风,她发间的茉莉香混着硝烟气息:"工部局消防处的存档显示,赵文轩出事那晚,顾家纱厂的消防栓全部被人换了英制接口。"她将牛皮档案袋丢在桌上,封口火漆印着总税务司的徽章。
程砚秋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父亲当年在会审公廨攥着被篡改的消防报告的画面突然闪现。
他翻开冷子兴带来的文件,某页边角有枚暗红色指纹——这是他在父亲旧物箱里见过的特殊印泥,只有租界公证处签发死亡证明时才会使用。
"顾家不是普通的帮凶。"他嗓音沙哑得像被火燎过,手指无意识着西装内袋的律师徽章,"当年经手父亲案子的书记官,上月突然升任了顾氏商会的法律顾问。"台灯将他的侧影投在墙面的上海地图上,那些用红笔圈出的码头与海关重叠成巨大的蛛网。
冷子兴忽然解开旗袍领口的盘扣,取出贴身藏着的怀表。
表盖内层照片上穿长衫的男人正在虹口公园演讲,背景里举着"抵制日纱"横幅的人群中,有个戴圆框眼镜的青年正往公文包塞文件——那是二十岁的顾明泽。
窗外传来海关大钟的报时声,程砚秋望着江面起伏的灯影,想起冷子兴父亲灵堂那夜,法租界巡捕的皮靴曾踩碎满院白菊。
他展开匿名信笺的瞬间,冷子兴己用钢笔蘸着朱砂,在商会委员名单上勾出三个被红圈缠绕的名字。
黄浦江的雾气漫进书房时,程砚秋突然按住正在整理证据的冷子兴的手。
他指腹下的脉搏急促如当年在哥大图书馆初见时,那个抱着《六法全书》在窗边打盹的少女被他惊醒的瞬间。
暗红色墨迹在匿名信封上洇开,渐渐凝成父亲临终前在病榻反复描画的那个特殊符号——代表司法天平的变体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