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在沙逊大厦的黄铜门把手上汇成细流,程砚秋的伞尖在花岗岩台阶上洇出深色的水晕。
他推开旋转门时,冷子兴正用珐琅指甲划开《申报》合订本,百乐门的霓虹灯在她的珍珠耳坠上折射出妖冶的紫光。
“混凝土标号里的雄狮火漆。”程砚秋把淋湿的羊皮公文包倒扣在红木桌上,泛黄的图纸和密码本残页像蝶翼般展开,“朴茨茅斯造船厂的船锚刺青,在三年前冷老先生的验尸报告附件里出现过。”
冷子兴的裁纸刀猛地停在股东大会签到簿上方。
她抽出一张带着咸腥味的信笺,亨利歪歪扭扭的中文签名在台灯下洇出墨渍:“看第七款不可抗力条款——暴雨损毁码头可免除供货责任。”
窗外电车的铃声划破雨幕,程砚秋的银怀表在玻璃柜里震动发出蜂鸣声。
他蘸着威士忌在吸墨纸上勾勒黄浦江支流图:“上周三气象局存档显示,亨利申报的暴雨日其实是晴天。”
冷子兴突然把金箔唱片按在火漆印上旋转。
在肖邦夜曲变调的摩尔斯电码声中,她抽出裁信刀挑开旗袍盘扣,露出锁骨下方淡青色的船锚刺青:“明早《字林西报》会刊发租界商船异常停泊记录。”
晨雾还未散去,冷子兴的奥斯汀轿车己碾过西马路报馆区的梧桐落叶。
她把珍珠纽扣遗落在《新闻报》主编的烟灰缸里,那枚1932年香港珠宝展的纪念品,正是三年前冷家与英商签约的伴手礼。
“码头混凝土标号与暴雨记录自相矛盾。”程砚秋用打字机敲击商会论坛匿名稿时,窗棂的阴影正切割着“东岸计划”配比图。
他特意在“C - 1927”字样旁滴落威士忌,洇开的酒渍恰好遮住半枚带划痕的雄狮印记。
亨利摔碎第五只水晶烟灰缸时,玛丽正将钢笔墨水悄悄滴在周律师的咖啡杯沿。
她扶了扶玳瑁眼镜,看着那个意大利男人在会议室抽搐倒地,才把真正的调查文件塞进法式卷发里。
“废物!”亨利的雪茄灰落在周律师痉挛的手背上,“明天起所有文件改用密码本……”他突然噤声,发现玛丽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船锚刺青,与领事馆密令上的监察员标识一模一样。
子夜钟声在海关大楼回荡时,程砚秋用放大镜对准协议末页骑缝章。
冷子兴昨夜烧毁的密码本残片在月光下泛着磷光,突然与图纸缺口处的雄狮火漆严丝合缝——档案室小李塞来的混凝土样本袋上,正粘着同样的蜡油碎屑。
冷子兴站在和平饭店露台,看着程砚秋的银怀表反光在十六铺码头忽明忽暗。
她把交易清单折成的纸飞机飞过礼查饭店尖顶,却看见对岸仓库顶楼的巴拿马草帽下,玛丽的银质打火机正点燃领事馆密函。
雨又下了。
程砚秋的钢笔尖悬在吸墨纸上方,突然发现商会论坛稿件复印件上多出一道折痕——那正是他教过小李的特殊标记方式。
霞飞路的早茶雾气里,程砚秋用银匙搅动第三杯碧螺春。
茶楼暗室墙上的月份牌被水汽洇得卷边,小李沾着茶渍在桌面画出海关大楼的平面图:“上礼拜三,玛丽小姐托我转交过一盒雪茄给仓库管理员老张。”
程砚秋的钢笔尖在记事簿顿了顿。
他记得那个颧骨带疤的广东人——三年前冷家货轮报关时,正是此人卡着香料清单不放行。
“雪茄盒里有什么?”
“空心的。”小李蘸着冷茶画出螺旋纹路,“但盒底黏着歌剧《图兰朵》的票根,背面有钢笔画的三连音符号。”他忽然压低声音,“昨天巡捕房来商会查账,丁警长特意翻了亨利的雪茄柜。”
冷子兴此刻正在汇中饭店套间摆弄新到的唱机。
当《卡门》咏叹调转到第二乐章时,她突然将金唱针移向内圈暗纹——那些看似磨损的沟壑,实则是用德文密码标注的船期表。
窗外江轮鸣笛声里,她摸到唱片封套夹层凸起的火漆印,形状恰似领事馆徽章上的狮鹫。
“程先生!”丁警长的大盖帽檐滴着水闯进茶馆,牛皮警靴上沾着外滩的淤泥,“刚截获亨利给十六铺码头的电报。”他掏出揉皱的纸团,上面用虹口赌场筹码记号写着:明晚九点,三号码头见红。
程砚秋将电报对着玻璃灯罩烘烤,青帮暗语在高温下显出血色衬底。
他忽然想起昨夜冷子兴烧毁密码本时,火苗曾在某页停留格外久——那页恰好记载着1927年英资船厂罢工事件的赔偿细则。
“劳烦警长带人去福州路仓库转转。”程砚秋将茶汤泼在海关平面图上,墨迹沿着仓库排水沟位置晕染开来,“记得查查最近到港的葡萄牙货轮,报关单填的是棉纱还是水泥。”
冷子兴的香水信笺是在傍晚飘进程砚秋办公室的。
他用碘酒涂抹信纸边缘,显出一串用歌剧票根编号改编的密码:G - 1927 - M - 003。
当海关大楼钟声敲响七下时,两人在礼查饭店档案室找到了对应的卷宗——1932年3月,亨利的货轮曾因“机械故障”在吴淞口滞留两周,期间却有六辆黑色雪铁龙出入领事馆后门。
“明天大公报的商会论坛...”程砚秋话未说完,冷子兴己用钻石戒指在玻璃窗上刻出“暴雨”二字。
她耳畔珍珠坠子晃动的频率,与三天前在码头偷拍的卸货视频里,工人搬运木箱的节奏完全一致。
次日的演讲安排在沙逊大厦宴会厅。
程砚秋解开西装第三颗纽扣时,瞥见后排记者席闪过玛丽的玳瑁眼镜反光。
他故意将气象局盖章的文件失手落在讲台边缘,当《字林西报》主编俯身去捡时,正好看清暴雨记录造假的数据对比图。
“某些外企所谓的不可抗力...”程砚秋用怀表链轻敲麦克风,金属震颤声压住台下骚动,“不过是把黄浦江的潮汐算进了自家账簿。”他突然展开租界工部局工程图,C - 1927标号的混凝土比例在镁光灯下纤毫毕现。
亨利砸碎雪茄剪时,青帮的人己经堵住大厦后门。
程砚秋被五个短打汉子逼进巷口刹那,丁警长的左轮手枪恰好在隔壁弄堂鸣响——原来今晨那封匿名举报信,正是用冷子兴烧毁的密码本灰烬写的地址。
子夜时分,冷子兴穿着墨绿缎子睡衣敲响程砚秋的房门。
她指间夹着半张烧焦的《良友》画报,背面用口红写着乐谱符号。
当程砚秋将音符转译成电报码时,突然抓起她涂着丹蔻的食指按向某处:“看这个升号——玛丽留下的线索藏在外滩美术馆展品里!”
保险柜里那份泛着咸腥味的协议,边角还沾着领事馆下午茶的三层瓷盘奶油渍。
程砚秋用放大镜对准英方签署人花体签名时,冷子兴忽然将金箔唱片按在火漆印上——月光下逐渐显形的船锚刺青,与玛丽锁骨下的印记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