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渐重时,程砚秋和冷子兴回到霞飞路的旧宅。
阁楼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晕在两人之间摇晃,将靛蓝布帕上的灰烬映得像片褪色的云。
"这是警告,也是试探。"程砚秋捏起一粒残灰,指腹被硌得发疼,"能烧到'哥伦比亚'的人,至少知道我留过学。"他想起今早信箱里那封没有落款的威胁信——"识趣者莫管冷家闲事",墨迹里浸着油墨的腥气,"但他们不敢首接留信,说明还没拿到我介入冷家的实证。"
冷子兴将布帕小心收进檀木匣,铜锁扣上时发出清脆的响。
她垂眸盯着匣盖上的云纹,指甲在木头上掐出浅痕:"我阿爹出事前,总说账房的算盘珠子响得不对。"三年前冷老爷在纱厂仓库突发心疾,族兄冷子谦以"长房长孙"之姿接管产业,不到半年便把冷氏从沪上首屈一指的纺织大厂,变成了靠抵押机器度日的空壳,"若能翻出子谦私吞公款、勾结租界买办的证据......"
"所以我们要找那本'秘密账簿'。"程砚秋接过话头,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上周码头工人阿福说,看见冷家账房的陈先生深夜进过闸北的地下印刷厂。"他起身走到窗前,月光透过褪色的纱帘落在他肩头,"那地方专印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传单、借据、甚至地契副本。"
第二日清晨,程砚秋换了身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腕间缠着圈褪色的蓝布带,活脱脱一个落第的穷书生。
他夹着卷油印的"棉布批发广告",踩着青石板拐进闸北的弄堂。
印刷厂里飘着浓重的油墨味,李掌柜正蹲在门口修排字架,灰白的鬓角沾着墨点,见有人来,眼皮都没抬:"要印传单去前街荣宝斋,我们这儿不接小生意。"
"李叔。"程砚秋弯腰拾起地上一枚铅字,"光绪三十年,冷家大老爷替您阿爹付过二十块大洋的棺材钱。"
李掌柜的手猛地一颤。
他抬头时,眼尾的皱纹里浸着潮意——那年闸北瘟疫,他阿爹倒在冷氏纱厂门口,是冷老爷让人用板车拉去义庄,还掏了钱买薄棺。"你......"他上下打量程砚秋,"是冷家的人?"
"我替冷家现在的主人办事。"程砚秋将广告摊开在木桌上,纸角故意露出半枚冷氏纱厂的钢印,"需要印三千份招商传单,先付五成定金。"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六块袁大头,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但我听说,李叔最近接了笔大买卖——给人抄账本?"
李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迅速扫了眼后屋紧闭的木门,压低声音:"上个月有个穿香云纱的先生,给了五十块现洋,要抄二十本账册。
说是......说是丝行的流水。"他喉结动了动,"可我翻了两页就知道,那是纱厂的进出账。
冷家的纱厂。"
程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盯着李掌柜泛白的指节,故意露出几分急切:"李叔,我家主人被堂兄坑得狠了,就指着这些账册讨公道。"他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了丝哽咽,"我阿爹当年就是被黑心账房坑死的,如今......如今总不能看着同样的事再发生。"
李掌柜盯着程砚秋泛红的眼尾,忽然长叹一声。
他起身拉开后屋的门,霉味混着纸页的陈香涌出来——木架上码着一摞摞抄了一半的账册,最上面那本的封皮还沾着墨渍,"那先生催得紧,说七日要齐。
我抄到第三本就不敢再动了......"
程砚秋的指尖触到账册时,掌心沁出薄汗。
他快速翻页,瞳孔在看到"冷记纱厂一八七六号汇票"时骤然收紧——收款人栏里赫然写着"赵记米行",而赵老板正是租界工部局巡长的小舅子。
再往后,"三月十五,现银两千,付巡捕房陈探长"的批注下,还盖着冷子谦的私印。
"这些够吗?"李掌柜凑过来,声音发颤。
"够。"程砚秋的指腹擦过"陈探长"三个字,像是触到了淬毒的刀刃,"够送冷子谦去提篮桥蹲十年。"
他正欲将账册收进怀里,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三个穿短打、戴鸭舌帽的男人闯进来,为首的脸上有道刀疤,盯着程砚秋便喝问:"你谁啊?
在这儿翻什么?"
程砚秋的后背贴上木架,指尖却悄悄勾住账册的纸边。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排字盒,苦笑着摇头:"李叔可怜我没饭吃,让我来当临时工,帮着理理铅字。"他故意把排字盒往刀疤男脚边一放,铅字"哗啦啦"撒了一地,"您瞧,我这笨手笨脚的......"
刀疤男皱着眉后退两步,目光扫过木架上的账册:"李老头,我们来取前天订的货。"
"就快好了!"李掌柜慌忙去擦工作台的墨渍,"您看这油墨还没干......"他偷偷给程砚秋使眼色,又对着刀疤男赔笑,"几位爷先抽根烟?
我这儿有哈德门......"
程砚秋趁机把账册往怀里一塞,用长衫下摆盖住。
他蹲下身捡铅字,余光瞥见刀疤男的手按在腰间——那里鼓着块硬邦邦的东西,是枪。
"临时工?"刀疤男突然踹了程砚秋一脚,"老子在闸北混了十年,没见过你这张脸。"他揪起程砚秋的衣领,霉味混着烟臭扑进鼻腔,"说,谁派你来的?"
程砚秋被抵在墙上,喉咙发紧,却还是扯出个傻笑:"爷您要是不信,去问巡捕房的陈探长——我上个月还帮他印过......"他突然住了嘴,眼神慌乱地看向李掌柜。
李掌柜的脸"唰"地白了。
他猛地拍响工作台:"刀疤,你当这是法租界巡捕房?"他抄起把铁尺往桌上一磕,"陈探长上个月还来我这儿印过春宫图呢,你敢在他的人面前撒野?"
刀疤男的手松了松。
他盯着李掌柜发红的眼,又瞥了眼程砚秋腰间的蓝布带——那是闸北穷书生常系的旧物。"算你识相。"他啐了口唾沫,拎起桌上半打印好的传单,"货要是晚了,拿你脑袋抵!"
脚步声远去后,程砚秋滑坐在地上,后背全被冷汗浸透。
李掌柜蹲下来,递给他块湿毛巾:"那是冷子谦的人,跟着他混了五六年。"他指了指程砚秋怀里,"快走吧,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
程砚秋将账册用蓝布带裹紧,起身时向李掌柜深鞠一躬:"今日大恩,冷家记下了。"他走到门口又停住,"李叔,过了这村,去法租界找个小铺子吧。"他指了指后屋的账册,"这些东西,够让有些人睡不着觉了。"
暮色漫进弄堂时,程砚秋敲响了霞飞路旧宅的后门。
冷子兴正在院中等他,月白旗袍外罩着件灰布罩衫,发梢还沾着厨房的灶灰——她刚支开女佣,亲手煮了碗酒酿圆子。
"拿到了?"她接过蓝布包裹时,指尖触到程砚秋掌心的薄茧。
程砚秋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昨夜火盆边那片未烧尽的残纸。
他轻轻点头,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阴影里——墙角的老槐树后,似乎有片衣角闪过。
"先收起来。"他按住她欲拆包裹的手,声音轻得像片落在水面的叶,"有些事......要等月亮再圆些,才看得清。"
程砚秋将蓝布包裹递到冷子兴手中时,指节与她的指尖相触,像两片被风掀起的纸页,轻轻颤了颤。
冷子兴低头解开布带,账册的墨香混着蓝布上残留的油墨味涌出来,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砚秋,这些够吗?"
"不够。"程砚秋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钢针,"这只是副本,原件在冷子谦手里。
但有了这些,我们至少能撕开道口子。"他抬眼望向后院的老槐树,暮色里枝叶簌簌作响,"刚才我回来时,树后有人。"
冷子兴的手猛地收紧,蓝布在她掌心拧出褶皱:"是子谦的人?"
"可能。"程砚秋从西装内袋摸出个铜钥匙,放在她摊开的手心里,"霞飞路转角的平安银行,我存了个保险柜。
今夜子时,你让王妈装病支开女佣,从后门绕去。
钥匙上系着红绳,别弄错了。"
冷子兴捏着钥匙,体温透过铜面渗进她掌心:"那你呢?"
"我去事务所取份文件。"程砚秋扯了扯领结,转身时长衫下摆扫过青石板,"放心,我走霞飞路转爱多亚路,绕得远些。"
但他没说的是,出了旧宅后,他特意在弄堂口的馄饨摊坐了盏茶工夫。
竹编的馄饨笊篱在沸水里起起落落,他盯着对面橱窗里自己的倒影——那辆黑色轿车就停在五十步外的梧桐树下,车牌蒙着层灰,像块褪了色的膏药。
程砚秋付了铜钿,起身时故意踉跄两步,撞翻了桌上的酱油碟。
摊主骂骂咧咧地擦桌子,他却借着弯腰的动作,将袖扣上的碎镜片对准轿车方向——开车的是个穿黑布短打的男人,帽檐压得低,下巴有道浅浅的疤。
"好手段。"程砚秋低声说,沿着爱多亚路往事务所走。
他拐进一家书局,假装翻着《申报》合订本,余光瞥见那辆轿车停在书局斜对面,司机点了支烟,火光在暮色里明灭。
出了书局,他叫了辆黄包车:"去金神父路。"车夫刚跑了两步,他又拍了拍车座:"等等,改去八仙桥。"黄包车转了个弯,他从车帘缝隙里看出去,黑色轿车果然跟了上来,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程砚秋在八仙桥电车总站下了车,混进等车的人群里。
电车"当啷"一声进站,他挤上车,又在下一站跳下来,绕进一条卖脂粉的弄堂。
可当他从弄堂另一头出来时,那辆轿车正停在巷口,司机靠在车门上,拇指钩着怀表链——正是刚才在书局外见到的那道疤。
"看来是甩不掉了。"程砚秋摸了摸内袋里的钢笔,笔帽里藏着枚细针,是留学时跟纽约唐人街老裁缝学的防身术。
他走到霞飞路与吕班路交口的电话亭前,玻璃上蒙着层雾气,倒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他摘下手套,指尖悬在拨号盘上。
最后一个数字是"3",对应《申报》社会版的陈墨白记者——上个月他替陈记者打赢了码头工人工伤案,对方喝多了曾拍着胸脯说:"程大律师,有难处尽管找我,报馆的保险库比巡捕房还严实。"
暮色漫过电话亭的顶沿,程砚秋的手指按下转盘,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而在五百米外的黑色轿车里,司机掐灭烟头,对着怀表核对时间——七点整,猎物终于露出了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