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水泥地泛着冷意,程砚秋的后颈被林先生的目光灼得发疼。
他盯着对方掌心那枚银质打火机,家徽上的藤蔓纹路在月光下蜷成毒蛇的形状——那本该锁在冷家祠堂檀木匣里的遗嘱原件,此刻正被火苗舔舐着边缘。
"你以为找到这里就掌握了主动权?"林先生的皮鞋尖碾过程砚秋方才掉落的钢笔,金属笔尖在地面划出刺耳鸣响,"可惜,你错了。"
程砚秋喉结滚动。
他想起昨夜冷子兴站在法租界梧桐树下,围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锁骨处那枚翡翠平安扣——那是冷老爷临终前塞进她手心的,说是比任何契约都贵重。
此刻他的指节抵着后腰,那里还留着方才刮漆时被木刺划破的血痕,咸涩的痛感提醒他:不能慌。
"即使没有证据,我也不会让你们得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琴弦,平稳得连自己都意外。
林先生忽然笑了,金丝眼镜滑下半寸,露出眼尾细纹里的阴鸷:"年轻人,你太天真了。"他屈指一弹,打火机"咔嗒"合上,火焰却没熄灭——遗嘱的边角己经焦黑,飘起的纸灰擦过程砚秋手背,烫得他猛地缩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啸。
程砚秋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刘督察特有的美式警笛,短促三声后拖长尾音——三天前他在霞飞路咖啡馆用半块蓝山咖啡换的暗号,此刻正穿透夜色刺进耳膜。
他的视线迅速扫过仓库:左边三排木箱堆成半人高的屏障,右侧墙根有个半开的通风口,足够挤进去一个人。
"给我抓住他!"林先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裂痕。
他转身对阴影里挥挥手,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从柱子后闪出来,皮鞋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撞出回音。
程砚秋弯腰抓起脚边的钢笔,转身撞向最近的木箱。
堆着的木板"哗啦"倒下,尘雾腾起的瞬间,他猫腰钻进左侧的阴影。
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是林先生的手下踢开了挡路的杂物。
他摸到墙面凸起的砖缝,指甲扣进缝隙里往上攀——通风口的铁栏早被锈蚀,他用力一掰,两根铁棍"当啷"坠地。
警笛声更近了。
程砚秋能听见巡捕房的皮靴声从仓库外的巷子里传来,混着林先生的怒吼:"别让他跑了!"他咬着牙挤过通风口,后背擦过锈蚀的铁皮,布料撕开的声响被警笛盖过。
落地时膝盖撞在青石板上,他闷哼一声,却不敢停步,顺着墙根往弄堂深处跑。
首到拐过三个弯,确认身后没有脚步声,他才扶着斑驳的砖墙喘气。
怀表在口袋里硌着肋骨,他摸出来看,指针指向十点十七分——比约定的脱身时间晚了三分钟。
"程律师?"
电话接通的瞬间,冷子兴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传来。
程砚秋听见背景里有瓷勺碰碗的轻响,应该是她还守在霞飞路公寓的餐桌前,面前摆着他出门前煮的酒酿圆子。
"拍卖会改在明天下午两点,汇丰银行顶楼。"他压低声音,喉间还带着跑动后的腥甜,"林先生把遗嘱原件带在身上,他们要当众销毁。"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程砚秋能想象她垂眸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手指无意识地着翡翠平安扣——那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我会等你一起行动。"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稳,像黄浦江底沉了百年的青石板,"你说过,法律不是纸,是刀。"
程砚秋闭了闭眼。
他想起初遇时她站在冷氏纱厂门口,旗袍下摆沾着棉纱,说"程律师,我要讨回我父亲的东西";想起昨夜她蹲在他书房翻旧案卷,发梢扫过他手背时的温度。
此刻晚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他摸到口袋里那半张从仓库地面刮下来的漆片,冰凉的触感里裹着松节油的气味——那是冷氏纱厂的编号,是他们的刀。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要融化在夜色里,"我们一起面对。"
挂了电话,程砚秋抬头看天。
月亮被乌云遮住一半,像块没擦干净的银圆。
弄堂尽头的路灯忽明忽暗,照见墙根贴的新告示:"明日汇丰银行珠宝拍卖会,诚邀各界贤达"。
他摸出钢笔,在袖口记下时间,墨水晕开的痕迹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明天下午两点。
他对着路灯检查袖口的字迹,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报纸角,露出一行小字:"冷氏纱厂旧主遗孤现身沪上?"程砚秋把报纸踩在脚下,转身往公寓走。
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声,十二下,一下比一下清晰。
冷子兴在公寓里站了很久。
她盯着桌上凉透的酒酿圆子,汤里浮着的桂花被冷气浸得发白。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她摸出翡翠平安扣,对着月光看——那里面隐约有丝血纹,是父亲咽气前攥得太用力留下的。
床头的留声机还放着程砚秋最爱的《夜来香》,旋律缠缠绵绵。
她走过去关掉唱针,房间里突然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衣柜第三层挂着件月白香云纱旗袍,是她特意让红帮裁缝赶制的——明天要穿去拍卖会。
月光漫过梳妆台,镜中映出她的脸。
冷子兴伸手摸了摸脸颊,指尖冰凉。
她想起程砚秋说过,法律人的眼睛要像显微镜,能看见字缝里的血。
此刻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她的眼睛里,也有团火。
墙钟敲响十二下的时候,冷子兴把翡翠平安扣塞进旗袍内袋。
月光透过纱帘落在她手上,照见腕间那串檀木佛珠——是程砚秋从哥伦比亚带回来的,说能保平安。
她把佛珠往腕上拢了拢,转身拉开抽屉。
抽屉最底层躺着把勃朗宁,是父亲生前的配枪。
冷子兴摸了摸枪管,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像摸着某种承诺。
她合上抽屉,走到窗边。
楼下的梧桐树影里,有个穿墨绿西装的身影一闪而过。
冷子兴眯起眼,却只看见风卷起的落叶。
她伸手关上窗,玻璃上立刻凝起白雾,模糊了外面的夜色。
她对着白雾哈了口气,用指尖画了朵小花。
雾气散得很快,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床头的闹钟开始走动,滴答声里,冷子兴躺回床上。
她盯着天花板,听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一百下时,终于合上了眼。
窗外,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银辉撒在她的旗袍上。
月白的料子泛着柔润的光,像落在水面的月光。
汇丰银行顶楼的水晶灯在十点整准时亮起,冷子兴站在红丝绒幕布后,指尖隔着旗袍面料内袋里的翡翠平安扣。
檀木佛珠在腕间硌出浅痕——那是程砚秋今早出门前亲手为她系上的,说"沾过哥伦比亚教堂的晨祷,比勃朗宁管用"。
"冷小姐,该您了。"礼仪小姐的声音像片薄冰。
冷子兴深吸一口气,檀香混着香水味涌进鼻腔,她想起程砚秋昨夜在公寓说的话:"法律人的眼睛要看见字缝里的血,而你的眼睛要让所有人看见血。"
幕布拉开的刹那,闪光灯连成一片。
冷子兴望着台下三百双眼睛,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站在冷氏纱厂顶楼看工人们排队领工钱——那时父亲总说"子兴要记住,纱厂的砖缝里浸着织工的汗"。
此刻她的目光扫过第一排林先生的位置:对方正端着银质咖啡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在桌布洇出深褐的痕,像极了仓库里被烧毁的遗嘱边缘。
"各位先生女士。"她开口时声音比预想中稳,"我是冷家遗孤冷子兴,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竞拍珠宝,而是为竞拍一份真相。"
台下响起细碎的私语。
林先生的咖啡杯"咔"地磕在瓷碟上,金丝眼镜后的眼尾跳了跳——这个总把"租界规矩"挂在嘴边的男人,此刻喉结正随着她每句话上下滚动。
冷子兴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的翡翠戒指在发光,那是上周在霞飞路当铺,她亲眼见当铺掌柜把戒指包进油布时说的"这是冷老爷当年押给林总长的地契凭证"。
"林先生经营的'华洋贸易行',三年间向海外汇出的三百万银元,实则是冷氏纱厂的血汗钱。"她从手包取出一叠单据,最上面那张盖着汇丰银行的钢印,"每笔转账都标着'棉纱样品费',可冷氏纱厂的出口记录里,从未有过这些批次。"
镁光灯炸得更密了。
有记者举着相机挤到第一排,钢笔在笔记本上戳出洞:"冷小姐,您有证据吗?"
"证据?"冷子兴的手指抚过单据边缘,"程砚秋律师会带来——"
"不用等了。"
程砚秋的声音从会场后方传来。
冷子兴转头,看见他逆着光走来,深灰西装熨得没有半道褶子,腋下夹着的牛皮纸袋鼓得发紧。
他经过林先生身边时稍作停顿,皮鞋尖几乎蹭到对方裤脚:"林先生,您要的'主动权',我替您收着。"
牛皮纸袋摊开的瞬间,会场陷入死寂。
程砚秋抽出最上面的资金流向图,红笔标注的箭头像把刀,从"华洋贸易行"扎进"林氏私人账户",再绕到"法租界地下钱庄"。
他的指尖敲在最后一个箭头末端:"这里,是您用冷氏地契抵押的三十万贷款,用来购买今天这场拍卖会的'拍品'——被烧毁的遗嘱复印件。"
林先生的手背暴起青筋。
他猛地起身,椅子在大理石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无凭无据——"
"有凭。"程砚秋从袋底抽出份泛黄的电报,"这是令尊林总长二十年前写给冷老爷的信,说'令爱若归,地契当还'。"他把信纸推到林先生面前,墨迹在灯光下泛着褐红,"冷老爷咽气前,把信塞进了子兴的平安扣里。"
冷子兴摸出翡翠,用指甲抠开背面暗扣。
泛黄的纸角露出来时,台下传来抽气声。
林先生的镜片突然蒙上雾气,他扯松领带,后退两步撞翻了茶桌,瓷杯碎在脚边,茶水浸透了资金流向图的边缘。
"抓住他!"程砚秋对暗处使了个眼色。
早埋伏在立柱后的巡捕冲出来,黑皮靴踩过碎瓷片,反剪住林先生挣扎的胳膊。
有个手下试图抢夺桌上的证据,被刘督察用警棍敲中手腕,金属文件"当啷"掉在冷子兴脚边。
会场乱成一锅粥。
记者的提问声、巡捕的呼喝声、水晶灯的震颤声混作一团。
冷子兴弯腰捡起文件,抬头时正撞进程砚秋的眼睛——那双眼在昨夜还染着仓库的尘,此刻却亮得像黄浦江的星子。
"我们赢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要被嘈杂吞没。
程砚秋没说话。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人群挤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垂时,还带着跑上楼的余温。
楼下传来救护车的鸣笛,是韩医生带人来押林先生去医院做笔录——这是三天前他们在霞飞路咖啡馆用半块蓝山咖啡定下的局。
"还没。"程砚秋忽然皱眉。
他的目光越过冷子兴的头顶,落在二楼回廊的阴影里。
那里有扇雕花窗半开着,风掀起窗帘,露出半只黑皮靴。
冷子兴顺着他的视线转身。
水晶灯的光突然暗了一瞬——是有人拉断了电闸。
等灯光重新亮起时,回廊上站着个穿墨绿西装的男人。
他手里的勃朗宁闪着冷光,枪口正对着程砚秋的心脏。
"阿姐。"男人开口时带着笑,却比冬天的黄浦江还冷,"你以为赶走条老狗,就能守住家业?"
冷子兴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冷子谦——半年前在码头"坠海"的弟弟。
她看见他食指扣住扳机,看见程砚秋猛地把她往怀里一带,看见子弹破空时擦过他右肩,在西装上绽开朵血花。
"游戏,才刚开始。"冷子谦的声音混着人群的尖叫,像根细针戳进冷子兴的耳膜。
她盯着程砚秋肩头渗出的血,咸涩的腥气漫上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