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旋,程砚秋的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冷子兴的手指还勾着他西装后摆,力道比在圣约翰时轻了些,却依然带着少年时解出《汉谟拉比法典》案例的雀跃——可当他们推开门,那抹雀跃便如被冷水浇过的余烬,“噼啪”一声灭了。
“抽屉锁被换过。”程砚秋蹲下身,指腹蹭过铜锁齿痕。
他走时用的是德国制双簧锁,此刻锁芯里卡着半截铁丝,像根断了的毒牙。
冷子兴捡起脚边的报纸,头版照片里程砚秋侧身替她挡闪光灯的身影被放大,左下角用红笔圈着“租界高等法院旁听席三号”——那是今早林先生秘书陈小姐坐的位置。
“阿福说今早送茶时,看见穿墨绿旗袍的女人在楼下转悠。”冷子兴把报纸折起,露出夹在中间的信封。
牛皮纸边角沾着咖啡渍,封口处压着枚铜狮纹章——正是林氏洋行的标记。
程砚秋用钢笔挑开封口,信纸中央只一行魏碑体:“今晚十点,码头B区仓库。”墨迹未干,带着股松烟墨的苦香。
他捏着信纸的手顿了顿,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突然尖厉起来,像根细针戳破了午后的平静。
“是圈套。”他把信纸递给冷子兴,怀表在西装内袋发烫——那是父亲被冤杀前塞给他的,表壳内侧刻着“法者,天下之程式”。
冷子兴的指尖扫过信上字迹,眼尾微微上挑:“林先生要的不是我们的命,是我们的慌。”她转身从书架抽出本《海牙公约》,夹层里滑出把勃朗宁,“三年前在香港学的,靶场十环。”
程砚秋望着她把枪塞进绑腿,喉结动了动。
当年在圣约翰,冷子兴为躲族兄追捕翻墙摔断过左腿,现在走路仍有点微跛,此刻却像把淬了冰的刀,“分头走。你从江堤绕,我走后街。”他扯下领带系在她手腕上,“十点整,仓库西北角第三根立柱。”
夜雾裹着咸腥味漫上来时,程砚秋正贴着仓库外墙。
他数着脚步声:巡夜的是两个带刺刀的印度士兵,每七分钟绕场一圈。
怀表指针跳到十点整,江风卷着雾帘忽的散开,他看见西北角立柱下有团黑影——是冷子兴的月白色立领,在雾里像朵浮着的玉兰花。
他刚要挪步,仓库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先生的狐皮大衣扫过地面,陈秘书跟在身后,翡翠耳坠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程砚秋贴着木箱蹲下,指甲掐进掌心——木箱上沾着铁锈,混着股熟悉的棉籽油味,是冷氏纱厂特供的纺织机润滑油。
“冷家那桩案子,不过是引程律师入局的饵。”林先生点了根雪茄,火星子照亮他嘴角的笑,“冷氏在汇丰、花旗的七处账户,能撬动整个闸北的米市、杨树浦的纱厂。等程砚秋替冷子兴拿回继承权,那些账册自然会到我们手里。”
陈秘书递上份文件,封皮印着“冷氏纺织集团海外资产明细”。
程砚秋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今早庭审时他明明把冷老爷的遗嘱副本锁进了银行保险库,此刻却在林先生手里。
“销毁?”陈秘书指尖抚过文件,“程砚秋的‘法律先知’不是白叫的,他若查到这些……”
“所以才要赶在他查到前,让冷氏变成块烂肉。”林先生把雪茄按在文件上,焦黑的纸边蜷起来,“等纱厂停工、工人闹事,租界工部局自然会以‘维持秩序’为由接管资产。到那时——”他抬头望向窗外,浓雾里传来汽笛长鸣,“整个上海的财富,都要姓林。”
程砚秋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摸向公文包夹层的微型相机,金属外壳撞在木箱上发出轻响。
陈秘书的耳坠突然不动了,她转身盯着阴影里的木箱,高跟鞋“咔”地碾过片碎玻璃:“出来。”
林先生的勃朗宁己经对准了黑暗。
程砚秋咬咬牙,摸出火柴划亮——火光照亮东南角的汽油桶,两个巡夜士兵的影子在墙上晃动。
“那边!”陈秘书尖叫着扑过去,程砚秋趁机往西北角跑,却在立柱下撞进个温热的怀抱。
“我数到第三声汽笛,你还没出现。”冷子兴的手按在他后腰,掌心的汗透过衬衫渗进来,“跟我来。”她拽着他钻进运煤的地沟,身后传来子弹打在砖墙上的脆响。
地沟里泛着霉味,程砚秋摸到她手腕上的领带,湿了半截——是刚才跑的时候蹭到了血?
安全屋的煤气灯“啪”地亮起时,冷子兴正替程砚秋处理手背的擦伤。
他盯着桌上摊开的文件照片,林先生的话还在耳边炸响:“整个上海的财富,都要姓林。”
“冷子谦不过是枚棋子。”冷子兴把药棉扔进铜盆,血水在盆底晕开,“父亲临终前说,冷氏有笔‘救命钱’,原来……”她突然顿住,望向窗外——浓雾不知何时散了,月亮像枚银钉子钉在天上。
程砚秋握住她沾着药味的手,怀表在两人中间发烫。
他刚要说话,冷子兴突然指向书桌:“灯刚才没关?”
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张字条,白纸黑字,压着枚铜狮纹章。
程砚秋的手指悬在字条上方,江风从窗缝钻进来,纸角轻轻掀起——
煤气灯的光晕在字条上淌成一片昏黄,程砚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冷子兴的手悬在半空,刚要触碰那纸角,又顿住——她注意到字条边缘压着半枚咖啡渍,和今早夹在报纸里的信封如出一辙。
“陈秘书的惯用手段。”程砚秋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钢刀。
他记得庭审时那女人端茶的手,指甲盖染着月白凤仙花汁,却在递茶碟时精准碰倒了他的咖啡杯。
此刻这渍痕,分明是她刻意留下的标记,“她进过安全屋。”
冷子兴猛地转身去推窗。
铁窗栓扣得死紧,窗台上积着薄灰,只中间一道新鲜的划痕——是翡翠耳坠的坠尖蹭出来的。
她想起码头仓库里陈秘书耳坠突然静止的模样,那不是察觉异响的警觉,是猎人确认猎物入笼的从容。
“他们早知道我们会来这里。”她扯下手腕上的领带,程砚秋的体温还残留在丝面上,“从江堤到地沟,每一步都在林先生的棋盘里。”
程砚秋将字条对着灯光。
纸纤维里渗着极淡的靛蓝,是租界工部局专用信笺。
他摸出钢笔在字缝间轻轻刮擦,果然在“开始”二字下显露出一行极小的铅笔字:“明日卯时,事务所档案柜”。
冷子兴凑过来看,发梢扫过他下颌,带起阵若有若无的茉莉香——那是她用冷氏纱厂自纺的棉帕浸的,“他们要引我们回去。”
“但我们必须回去。”程砚秋捏着字条的手垂在身侧,怀表在西装内袋抵着心口,像父亲当年在牢里敲铁窗的节奏。
今早他锁进银行保险库的遗嘱副本,其实留了份微缩胶卷在事务所暗格里;而冷老爷临终前说的“救命钱”,线索就藏在那本《海牙公约》的夹层——此刻那本书正躺在事务所书架最上层,封皮磨得发白的位置,是他和冷子兴少年时偷偷刻的“秋兴”二字。
冷子兴突然抓起桌上的勃朗宁,子弹上膛的脆响惊得煤气灯跳了跳。
她解下盘着的发簪,乌发如瀑垂落,却在镜中朝程砚秋勾了勾嘴角:“三年前在香港学枪时,师傅说真正的猎手,要学会踩着猎人的脚印反杀。”她把枪塞进程砚秋掌心,自己抄起门后的铜烛台,“你走前门,我翻后巷的梧桐树——就像那年在圣约翰,你替我顶了翻墙被抓的罪名。”
程砚秋望着她转身时微跛的脚步,喉结动了动。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她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是三年前族兄派来的杀手用刀背砍的。
他摸出怀表打开,表壳内侧“法者,天下之程式”的刻痕在灯光下泛着暖光。
“十点半,事务所二楼露台。”他扯下自己的西装搭在她肩上,遮住那道疤,“如果我没到……”
“别胡说。”冷子兴打断他,指尖快速划过他手背的擦伤,“你说过要替我拿回冷氏,要让上海的法庭不再有冤魂。”她推开窗,夜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程律师,你的‘法律先知’,该让林先生尝尝滋味了。”
安全屋的门在身后吱呀合上时,程砚秋摸了摸内袋的微型相机——里面存着仓库里拍下的冷氏资产明细。
他望着冷子兴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忽然想起今早法庭外被风卷走的梧桐叶。
那时他以为是寻常秋意,此刻才明白,真正的暗涌,才刚刚漫过脚面。
黄浦江的汽笛再次响起时,他站在了事务所楼下。
二楼的窗户黑着,可他分明看见,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有枚翡翠耳坠,正泛着幽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