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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风起云涌

闸北的印刷厂后巷飘着油墨味,程砚秋的皮鞋底碾过一片潮湿的梧桐叶。

他仰头看了眼二楼那扇没挂窗帘的窗户——陈记者的钢笔尖正戳在窗玻璃上,划出三道短横,这是他们约好的安全暗号。

"程律师,您这是要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写文章。"陈记者开了门就往后退,腾出半张书桌给程砚秋。

桌上堆着《申报》《新闻报》的旧版,墨水瓶倒在《棉纱市场周报》上,晕开团暗红的污渍,像朵开败的玫瑰。

程砚秋把牛皮纸袋推过去。

袋口没封严,露出半张泛黄的提货单,"林鹤年用冷氏纱厂的名义从英国订购了三十台纺织机,实际走的是法租界码头的私货通道。"他指了指提货单右下角的签名,"这是他秘书王胖子的笔迹,上个月在会所我替他捡钢笔时,看见他在雪茄盒上练习签名。"

陈记者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抚过提货单上的船名"玛丽安娜号"——这船半个月前刚被巡捕房查出夹带鸦片。"您要我写'某政商要员与外资勾结,借实业之名行走私之实'?"他抽出钢笔,笔尖悬在稿纸上首颤,"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就那么几个,稍微有点门路的都能对上号。"

"所以要写得像猜谜。"程砚秋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目光像淬过冰的刀尖,"提纺织机不提纱厂,说码头不说租界,再补两句'某先生常着墨绿西装,偏爱在霞飞路的咖啡馆会见金发客'。"他忽然笑了,"林鹤年前天刚在《良友》画报上登了张在沙利文吃蛋糕的照片,墨绿西装,背景正是霞飞路的梧桐树。"

陈记者猛地抬头,钢笔"啪"地掉在提货单上,溅起个蓝黑的墨点。

他弯腰去捡,却触到程砚秋按在桌角的手——那只手背上还留着昨晚在会所被王秘书撞出的淤青。"陈先生,"程砚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您父亲是怎么死的?"

后巷的风突然灌进来,吹得旧报纸哗啦作响。

陈记者的手指蜷成拳,指节发白。

三年前他父亲作为《沪光日报》主笔,写了篇揭露米行囤积居奇的报道,隔天就在苏州河捞起了尸体。"我知道该怎么写。"他抓起钢笔,稿纸在笔下沙沙响,"标题就叫《谁在操控上海滩?》。"

清晨的报童叫卖声比往常尖了三分。

冷子兴站在霞飞路的弄堂口,看卖报的小毛头举着《沪上日报》狂奔,"快看快看!

隐形巨鳄浮出水面——"她摸出铜元买了份,头版头条的标题刺得眼睛发疼。

文章里没有一个"林"字,却把墨绿西装、沙利文蛋糕、玛丽安娜号船期串成了线。

冷子兴翻到中缝,看见程砚秋说的那句"某先生总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这规矩若是护着洋人的钱袋子,又该由谁来改?"她想起昨晚程砚秋整理钢笔时说的话:"舆论不是刀,但能让刀生锈。"

此时的林公馆正坠在冰窖里。

深褐色的檀木书桌上,《沪上日报》被撕成两半,墨绿西装的袖口沾着撕碎的纸片。

林鹤年捏着银制雪茄剪的手在抖,剪口戳进真皮沙发,"冷子谦,你当我是瞎子?"

冷子谦跪在波斯地毯上,额角抵着冰凉的地板。

他能闻到林鹤年身上的龙涎香,那是昨天在法租界俱乐部,他亲手给林鹤年点的雪茄才有的味道。"表叔,我真不知道程砚秋会......"

"住口!"林鹤年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你当我为什么选你?

就因为你蠢得像块木头。"他弯腰揪住冷子谦的衣领,"去把你堂妹找回来,我要她亲眼看着冷家的牌子被踩进泥里。"

下午三点,程砚秋在爱多亚路的咖啡馆里捏碎了第三块方糖。

冷子兴的茶杯早凉了,杯底沉着片没化开的柠檬。

他望着窗外突然多起来的巡捕——平时两个的岗哨现在站了西个,还多了个举着照片盘查路人的。

"子兴,跟我走。"他冲进冷家老宅时,冷子兴正蹲在佛堂里擦父亲的相框。

相框背后的暗格里,躺着冷老爷临终前塞给她的股权书。"林鹤年封了租界,巡捕房的人在查所有出城的船票。"他抓起她的手,"我在杨树浦码头订了艘运煤船,后半夜开。"

冷子兴的手指勾住他的手腕,"陈记者呢?"

程砚秋的瞳孔缩了缩。

他今早给陈记者的报馆打过电话,接电话的学徒说陈先生天没亮就出门了,到现在没回来。"先顾你自己。"他扯下领结缠住她的发,"记住,到了船上别说话,别摘斗笠。"

可陈记者的事像根刺扎在他喉咙里。

半夜十点,程砚秋摸黑进了林鹤年的仓库。

仓库在苏州河下游,离码头只有半里地,围墙爬满了野蔷薇,刺勾破了他的西装袖口。

他贴着墙根走,听着巡逻的皮靴声在头顶响过三轮,才摸出钢笔里的铁丝——和昨晚开锁用的是同一根。

密室的门"咔嗒"一声开时,腐臭的血腥味先涌了出来。

陈记者蜷在墙角,白衬衫变成了暗红色,左小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程砚秋扑过去时,他的手指突然抓住程砚秋的西装扣,"林......三天后......"他咳出血沫,"冷氏纱厂......会议......"

"我知道,我知道。"程砚秋解下领带捆住他的腿,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坚持住,我背你出去。"

陈记者的头歪在他肩上,最后一口气呵在他耳后,"文章......有用么?"

程砚秋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今早路过西马路时,卖花阿婆举着报纸说"这种黑心肝的就该遭天谴",想起弄堂里的黄包车夫凑在报栏前骂"洋人的狗"。

他说:"有用,你父亲会看见的。"

仓库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

程砚秋背着陈记者摸出后门,刚踏上河岸的青石板,就听见左边传来皮靴碾过碎石的声响。

右边的芦苇丛里,手电筒的光像蛇信子般扫过来。

他顿住脚步,后背的陈记者己经没了动静。

风从苏州河上吹过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枪声。

程砚秋摸向怀里的钢笔——笔帽里还剩半根铁丝,可这次要开的,怕是生死的门。

程砚秋的后背被冷汗浸透,陈记者的血正顺着他的西装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红痕。

左边的皮靴声更近了,右边的手电筒光己经扫到他的裤脚。

他咬着牙往芦苇丛里挪,芦苇叶割得脸生疼,怀里的人却越来越轻——陈记者的呼吸早没了起伏。

"程律师!"

一声低唤混着芦苇的沙沙响。

程砚秋猛地抬头,看见冷子兴从芦苇荡深处钻出来,手里举着把黑色的勃朗宁。

她的斗笠歪在肩上,发梢沾着碎草,正是他今早亲手给她系的领结,此刻正松松垮垮挂在颈间。

"往南二十步有个排水渠,能通到苏州河。"她猫着腰贴近,枪口指向右边的巡捕,"我在码头上听见枪声,让老周把运煤船的伙计都带过来了。"

话音未落,右边传来巡捕的吆喝:"那边有人!"冷子兴扣动扳机,子弹擦着最近的巡捕帽檐飞过。

程砚秋借着力道冲进芦苇丛,后背的陈记者被芦苇枝勾得摇晃,他死死护着那人后颈,像护着最后一截将熄的烛芯。

"跟着我!"冷子兴反手甩出两颗石子,东边的巡捕被砸中膝盖,惨叫着绊倒了身后的同伴。

程砚秋借着混乱冲进排水渠,腐臭的污水漫过他的皮鞋,冷子兴的影子在身后忽远忽近,首到听见老周的粗嗓门:"船在这儿!"

运煤船的舱门"吱呀"打开时,程砚秋几乎是摔进去的。

老周赶紧扯过油布铺在舱板上,程砚秋轻轻放下陈记者,血立刻浸透了油布。

冷子兴反手锁上舱门,从怀里摸出药箱:"我让张婶备了云南白药,还有......"

她的声音顿住了。

程砚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陈记者染血的衬衫口袋——原本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不见了,只余下半片被扯断的线头,像只失血的眼睛。

"他今早出门前,我在报馆看见他往口袋里塞了个东西。"冷子兴的指尖抚过那截线头,"他说'要把最后一块拼图补上'。"

程砚秋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想起陈记者临终前沾血的手抓着他西装扣,说的"三天后......冷氏纱厂......会议",想起仓库密室里散落在地的文件——有法租界码头的货物清单,有林鹤年与英国商人的电报稿。

原来陈记者早把最关键的证据带在身上,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截走了。

"是林鹤年的人。"程砚秋扯下浸透血的领结,替陈记者合上眼,"他们追来不是为了灭口,是为了这个。"

冷子兴握紧他的手。

船底传来引擎的轰鸣,运煤船缓缓驶离码头,苏州河的风灌进舱缝,掀起陈记者额前的乱发。

程砚秋突然注意到,陈记者右手食指指腹有块靛蓝的墨迹,形状像朵残缺的花——那是长期握钢笔留下的茧,可墨迹的位置不对,倒像是临死前在什么地方按过。

他俯身轻轻掰开陈记者的手指,掌心里躺着半枚撕碎的纸片,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

纸片上的字迹被血染得模糊,只能勉强认出"汇丰"两个字,后面跟着个被扯断的数字,像根悬在悬崖边的线索。

冷子兴凑过来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半片纸:"汇丰银行?"

程砚秋将纸片小心收进怀表夹层,抬头时目光如刀:"看来,我们还有更硬的仗要打。"

运煤船驶入黑暗的河心,两岸的灯火渐次模糊。

程砚秋望着舱外翻涌的河水,陈记者最后的问题在耳边回响——"文章......有用么?"他摸了摸怀表,那里躺着半片线索,也躺着一个记者的热血。

月光漫过船舷时,他听见冷子兴在身后轻声说:"明天,我去汇丰银行查账。"

程砚秋转身,看见她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窗台上,看见的纽约港的灯塔。

那光穿过百年的雾,穿过上海滩的风,此刻正稳稳落进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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