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宫深处,劝丰祐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书案前。殿内只点了一盏青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年轻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寂。案上摊开着鄯阐的奏报和供状,那字里行间的血腥气似乎仍未散去。处置王嵯巅的快意只持续了片刻,更深的忧虑便浮上心头:王嵯巅根基深厚,其麾下多为剽悍的部落私兵,今日之辱,他岂能甘心?段宗榜借机发难,其势更炽,下一步又当如何?东京军器坊这个烂摊子,高晟与蒙义能否镇住?安抚匠心,恢复生产,又谈何容易?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缠绕着这位刚刚初尝权力博弈残酷滋味的少年君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陛下。”一个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如同清泉注入干涸的心田。
劝丰祐猛地抬头。只见越嘉晗在两名贴身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她产后不过数日,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裹在一件素净的月白锦袍里。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清亮,额心的青鸳印记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光华,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包裹在明黄襁褓中的婴儿。
“嘉晗!你怎可下床?”劝丰祐一惊,连忙起身相迎,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心疼。他小心地扶住她的手臂,触手冰凉。
“臣妾无碍。”越嘉晗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灯下显得有些虚弱,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她将襁褓轻轻递向劝丰祐,“陛下还没好好看看我们的王儿吧?”
劝丰祐有些笨拙地接过那柔软而温暖的襁褓。婴儿正熟睡着,小小的鼻翼轻轻翕动,额心那枚淡青色的青鸳印记,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劝丰祐全身,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与寒意。这是他的骨血,是南诏未来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婴儿娇嫩的脸颊,眼中流露出初为人父的温柔。
“王儿额心的青鸳……与你的几乎一样。”他低声道,带着惊奇。
“此乃毕颇庇佑,亦是天意。”越嘉晗柔声道,目光爱怜地落在婴儿脸上,随即转向劝丰祐,澄澈的眸子变得沉静而睿智,“朝堂之事,臣妾己听说了。陛下处置王嵯巅,快刀斩乱麻,甚是果决。”
劝丰祐将婴儿小心地交还给侍女抱走,扶着越嘉晗在软榻上坐下,苦笑道:“果决?亦是无奈。王嵯巅此獠,如同盘踞在我南诏心脏的毒瘤!今日剜去他一块腐肉,不过是权宜之计。其势未除,其心未死,段宗榜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孤心难安。”
“陛下所虑极是。”越嘉晗微微颔首,她靠在软枕上,声音虽轻,却条理清晰,首指要害,“王嵯巅以军功立身,其势之根基,在于他掌控的部落私兵,在于他‘南诏第一悍将’的威名,更在于陛下您……暂时还离不开他震慑西方强敌(吐蕃、唐廷)。”她顿了顿,看向劝丰祐,“陛下今日夺其东京军器坊之权,予其闭门思过之惩,如同断其一指,痛则痛矣,却未伤其根本。他此刻闭门府中,看似沉寂,实则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更在观察陛下与段宗榜的动向,等待反扑之机。”
劝丰祐眉头紧锁:“依你之见,孤当如何?”
“陛下,治大国若烹小鲜。”越嘉晗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对付王嵯巅这等根基深厚、性情暴烈的猛虎,强攻硬取,易遭反噬。当用——温水煮蛙之策。”
“父王用过的温水煮蛙?”劝丰祐若有所思。
“正是。”越嘉晗缓缓道来,声音如珠落玉盘,“其一,明升暗降,分其兵权。王嵯巅闭门思过期间,陛下可下旨,嘉奖其往日战功,恢复“大容”等虚衔,赐予厚赏,以示荣宠不减。同时,以其需‘静心思过’为由,暂将其首辖之部落精锐,分拨给蒙义、高晟等陛下信得过、且与其素有间隙的将领‘代管’,或调往不同防区。其麾下那些并非嫡系死忠的部落头人,陛下可亲自召见抚慰,赐予田宅财帛,分化其心。”
“其二,釜底抽薪,收其匠心。东京军器坊如今由高晟、蒙义代管,此乃天赐良机!陛下当明发诏令,重申《匠籍令》为不可动摇之国策!严令高晟、蒙义,务必彻底清查军器坊积弊,严惩酷吏,厚待匠人!凡技艺精湛者,按令擢升等级,赐予田宅!凡有改良军械、立下功劳者,重赏不吝!更可……”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效仿织绣局‘纹样议所’之制,在军器坊设‘百工堂’,鼓励汉匠与南诏匠师交流技艺,凡有创新,无论大小,皆予记录嘉奖!陛下甚至可择机亲临军器坊,抚慰匠人,亲授赏赐!此举,一则能真正激发匠人效力之心,提高军械之精良;二则,能将军器坊从王嵯巅私器的阴影中剥离,使其真正成为陛下掌控的‘国之公器’!匠人之心归附陛下,王嵯巅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再以此地为根基兴风作浪!”
“其三,借力打力,以段制王。”越嘉晗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锋芒,“段宗榜今日在朝堂推波助澜,绝非真心为国。他所图者,乃借陛下之手打压王嵯巅,使其段氏独大!陛下何不……顺水推舟?明面上,对段宗榜更要倚重,将一些王嵯巅原先把持的、不那么要害却油水丰厚的职位(如部分赋税征收、边境榷场管理),交给段氏一系的人。让段氏与暂时蛰伏却怨毒更深的王氏,互相牵制,彼此消耗!陛下稳坐高台,坐收渔利。”
“其西,固本培元,静待其时。”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内殿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婴儿细微的哼唧声,“陛下根基尚浅,当务之急,是趁王嵯巅蛰伏、段宗榜忙于争权之机,大力推行新政,稳固王权。完善《匠籍令》,使其惠及更多行业;选拔寒门与忠诚部落子弟入仕,稀释段、王等豪族对朝堂的掌控;更重要的是,积蓄钱粮,整训新军!待陛下羽翼,新军练成,钱粮充足,王嵯巅纵有反心,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不足为惧!届时,是削权安置,还是雷霆处置,皆在陛下翻掌之间!”
越嘉晗一番话,条分缕析,丝丝入扣,将一场看似凶险无比的政治危机,化解为步步为营的制衡与进取之策。劝丰祐听着,眼中的迷茫和焦虑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亮的光芒,那是掌控棋局的自信与雄心。
“温水煮蛙……明升暗降……釜底抽薪……借力打力……”劝丰祐喃喃重复着,猛地抓住越嘉晗微凉的手,眼中充满了激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嘉晗!有卿在侧,实乃孤之幸!南诏之幸!”他心中豁然开朗。王嵯巅是猛虎,段宗榜是狡狐,而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隐忍的少年。他将是执棋的猎手!用越嘉晗献上的这西把无形的“温水”,慢慢熬干猛虎的爪牙,困死狡狐的算计!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带着洱海的水汽和点苍山松林的清新。天际,启明星正熠熠生辉,照亮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便依爱妃之策!”劝丰祐的声音坚定而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孤倒要看看,这‘天启’之下,是虎啸山林能长久,还是青鸳之灯……照得万古长明!”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越嘉晗怀中侍女抱着的婴儿,那额心的青鸳印记在灯光下温润流转。这新生的王子,连同越嘉晗这盏在血火与深宫中倔强燃烧的青灯,就是他熬干所有强敌、照亮南诏未来的——希望之火。棋局己定,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