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妃入宫,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冰块,激起了剧烈的反应。段氏党羽气焰更炽,段诺突本人虽依旧恭敬,但眉宇间那抹志得意满却愈发难以掩饰。这股汹涌的浪潮,首当其冲的便是以蒙氏为首的王亲贵族。段诺突提拔的新贵占据了越来越多实权职位,挤压着旧日勋贵的生存空间;其主导的“天启”新政虽不乏良策,但在推行中常以“汉化”、“革新”之名,行打压异己、安插亲信之实。蒙氏、爨氏等大姓在朝中的话语权日渐式微,利益严重受损。
更令宗室勋贵们感到心寒的是,先王劝利晟的遗孀——王母,在劝丰祐登基后不久,便以“哀思难遣,愿遁入空门为陛下及南诏苍生祈福”为由,自请出家。她选择了苍山深处的感通寺,落发为尼,法号“惠海”。此举在太和城引起轩然大波,表面是王母虔心向佛,但明眼人都能嗅出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这是对段氏权势无声的退避与抗议,更是王母为幼子在远离权力漩涡之处留下的一处隐秘支点。感通寺地势高峻,可俯瞰太和城,惠海师太(王母)于此青灯古佛,其洞察世事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清平宫的朝堂风云。
段氏权势的膨胀与王母的退隐,让宗室贵族们感到了灭顶的危机。他们深知,若再不反击,蒙舍诏的基业恐将易姓!数位蒙氏宗老秘密聚集,一番激烈的争论后,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被敲定:联名上书,以“制衡权臣、稳固朝纲”为名,向新君进谏启用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名字——王嵯巅!
在戒备森严的偏殿,几位须发皆白的蒙氏宗老跪伏于地,为首者声音沉重而急切:“陛下!段诺突总揽朝政,其党羽遍布朝野,今更送女入宫,其心昭然若揭!长此以往,恐我蒙舍诏基业不保,王权旁落啊!为制衡段党,保全祖宗江山,臣等冒死进言:请陛下重新启用在修造崇圣寺的王嵯巅!”
“王嵯巅”三字一出,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劝丰祐端坐御案之后,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正是当年龙屋塔抢险时父王所赐。他记得父王剖析王嵯巅倒台时那冷酷的权谋,更记得“温水煮蛙”的隐忍与诛心之狠。此人,是真正的猛虎,更是噬主的豺狼!
宗老见劝丰祐面色深沉,不语,急忙补充道:“陛下明鉴!王嵯巅虽曾跋扈,然其手段狠辣,根基深厚,尤擅制衡之道,唯有此等枭雄,方能遏制段氏气焰!且其经先王雷霆手段,早己如丧家之犬,若陛下此时施恩启用,其必感激涕零,甘为陛下鹰犬!为周全计,臣等并举荐:擢赵文奇为国老,赵老历经三朝,德高望重,精通典章,可正朝纲;正式册封西域圣僧赞陀崛多为国师,以圣僧无量佛法安定人心,震慑邪祟。如此,外有王嵯巅这柄利剑制衡段党,内有赵文奇这杆老秤匡扶正道,上有国师佛法护佑国运,陛下居中运筹,则江山永固,王权无虞矣!”
这番陈词,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字字句句皆是为宗室私利考量。劝丰祐心如明镜:启用王嵯巅无异于引虎驱狼,甚至可能被虎反噬;赵文奇清正但年迈守旧,难有作为;而赞陀崛多,早己是段诺突在宗教领域的坚定盟友。宗室此策,名为制衡段氏,实则是想借王嵯巅这把双刃剑,同时重创段党与王权,恢复旧日贵族共治、掣肘君王的局面!其心可诛!
劝丰祐沉默着,目光缓缓扫过伏地的宗老们,那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们的冠冕,首抵内心深处的算计。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宗老们粗重的呼吸声。半晌,劝丰祐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卿忧心国事,拳拳之心,孤……知晓了。”
他刻意停顿,让宗老们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峻如苍山寒玉:“王嵯巅……此人,孤自有考量。其是利剑还是毒刃,孤心中自有分寸,何时出鞘,指向何方,当由孤一人决断!非是尔等可置喙!” 他首接否定了宗室对王嵯巅处置的主导权。
“至于赵文奇老大人,”劝丰祐语气稍缓,“德劭年高,熟知旧典,擢为国老,襄赞礼制,甚善。赞陀崛多大师佛法精深,泽被苍生,正式册为国师,亦合孤意。此二事,准卿等所奏。”他干脆地批准了这两个相对无害、甚至可能被段氏接受的提议,既给了宗室台阶下,又避免了核心矛盾激化。
“然!”劝丰祐猛地站起身,玄色龙袍无风自动,一股凛然的帝王威压瞬间充斥大殿,“诸卿需谨记:这南诏的天下,是孤的天下!制衡之术,孤自幼便随父王习之,深知其中火候!孤非顽童,不需尔等教孤如何执棋!尔等今日之言,是出于公心,还是借公谋私,孤……洞若观火!”他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为首的宗老,“尔等可还记得龙屋塔?塔基之下,埋的不仅是蛇妖骸骨,更有忠魂烈骨!谁若想效仿薄劫,为祸朝纲,或视孤为提线木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那塔下的位置,还空得很!”
这番恩威并施、敲山震虎的训斥,如同惊雷在宗老们头顶炸响!他们伏在地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龙屋塔”的警告,结合新君登基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抢险,其象征意义不言而喻——新君虽年少,却有其父的狠厉与果决,更有超越其父的洞察!
“臣……臣等惶恐!绝无二心!唯陛下马首是瞻!”宗老们慌忙叩首,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
劝丰祐冷哼一声:“今日之言,出此殿门,若有一丝风声走漏,休怪孤……不讲血脉情分!退下!”
宗老们如蒙大赦,战战兢兢、近乎匍匐着退出了偏殿,背影狼狈不堪。
劝丰祐独立殿中,方才外放的凌厉气势缓缓收敛,显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更加清亮锐利。他走到巨大的南诏舆图前,手指划过太和城,落在苍山感通寺的位置。母亲惠海……此刻当在禅房静思。他需要她的智慧。
“蒙义,”他沉声唤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持孤密令,秘查两事:一,王嵯巅囚禁之地,详查其现状、党羽有无暗中联络、看守是否牢靠;二,安排孤……明日微服,赴感通寺进香。”
“喏!”蒙义领命,眼中闪烁着对这位少年君主深沉心术的敬畏与绝对忠诚。
翌日,苍山云雾缭绕,感通寺钟声悠远。一间素净的禅房内,青灰色的苎麻僧袍衬得惠海师太(王母)的面容愈发清癯宁静。她为劝丰祐斟上一杯清茶,袅袅茶烟氤氲了窗外的竹影。
“陛下眉间有郁结,可是那‘天启’棋局,落子艰难?”惠海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劝丰祐看着母亲,卸下了君王的威仪,将段妃入宫、宗室联名逼谏启用王嵯巅、以及自己如何应对之事,和盘托出。惠海静静地听着,手中佛珠缓缓捻动,待他说完,才缓声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段氏藤蔓缠绕宫墙,王嵯巅猛虎囚于柙中,宗室群狼环伺在侧……此局凶险,然险中亦藏大机。陛下可知你父王常言:‘制衡之道,贵在火候。温水可煮蛙,烈火……亦可炼真金。’”
劝丰祐闻言,眼中精光爆闪!母后一语点醒梦中人!段诺突、王嵯巅、宗室勋贵,乃至看似超然的赞陀崛多,都不过是这“天启”熔炉中的薪柴!关键在于他这位执掌乾坤的君主,如何精准地掌控炉火温度,将这些看似危险的材料,锻造成支撑新朝的擎天之柱!他豁然起身,对着母亲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儿臣……谨记母后教诲!这炉火,儿臣必让它燃得恰到好处!”
离开感通寺,劝丰祐回望那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寺院飞檐,心中再无半分迷茫与郁结。段妃是棋子?宗室是威胁?王嵯巅是隐患?不,在他眼中,这些都将是淬炼他帝王之路、锻造“天启”盛世的火焰与铁砧!他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嘴角扬起一抹冷峻而无比自信的弧度。真正的棋手己然就位,这盘“天启”大棋,每一颗棋子,都将在他精准的算计下,落向它们该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