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混着煤灰打在程海阳的睫毛上,他缩了缩脖子,把三轮车往农贸市场门口又推了半米。铁皮车厢里摞着二十个泡沫箱,最上层盖着印有"阳子盒饭"的旧棉被,水蒸气顺着缝隙在零下十二度的空气里凝成白烟。
"阳子哥,工商所的老王又来了。"二胖裹着军大衣从市场管理处跑出来,冻裂的嘴唇渗出血丝,"说咱们占道经营要罚款。"
程海阳抹了把车把上的冰碴,瞥见市场西头新搭的蓝色帐篷。三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正往三轮车上装不锈钢保温桶,桶身印着的"福泰快餐"在雪地里红得刺眼。"让他们罚。"他掏出皱巴巴的烟盒,"你嫂子在二医院食堂赊的排骨,再卖不出去真要喝西北风了。"
塑料布掀开的响动混着葱花香气突然漫过来,林晓燕端着铝盆钻进车斗,围巾上结满冰晶:"刚找刘姐借的煤油炉,给盒饭再加加热。"她说话时呼出的白雾蒙在眼镜片上,手指关节肿得像胡萝卜,"急诊科张主任说要订三十份,但得给送到钢厂工地。"
三轮车链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程海阳盯着后视镜里逼近的蓝色帐篷。三天前王福泰在醉仙楼摆酒,他蹲在厨房后门卸货时听得真切——那个戴金链子的胖子举着酒杯说:"下岗工人搞配送?我让他连泔水都送不出去!"
"钢厂那边在修新车间,卡车根本开不进去。"二胖跺着脚取暖,军大衣下摆甩出雪沫,"得用扁担挑着翻两道土坡,昨天老孙头摔了一跤,热汤把大腿烫出泡......"
程海阳突然抓起铁勺敲响车架,铛铛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每份盒饭加两片五花肉,排骨汤用输液瓶分装。"他扯下棉手套按在煤油炉上,火苗窜起的瞬间照亮眼底血丝,"你带两人走西侧排水沟,我跟晓燕翻东头脚手架。"
林晓燕刚要开口,市场管理处的喇叭突然炸响:"所有无证摊贩立即撤离!"蓝色帐篷里冲出七八个壮汉,领头的纹身青年一脚踹翻最近的菜摊。程海阳猛蹬三轮车踏板,车斗里晃出的菜汤在雪地上拖出蜿蜒油渍。
"抓住那辆红三轮!"纹身青年的吼叫混着犬吠追上来。林晓燕死死抱住最上层的泡沫箱,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箱角渗进棉袄。转过第三个路口时,她突然尖叫:"阳子!孩子!"
五岁的妞妞正蹲在马路牙子上堆雪人,听见喊声茫然抬头。程海阳浑身血液凝固的刹那,二胖的板车从斜刺里撞过来,两辆三轮车在雪地里划出交错弧线。泡沫箱翻飞的瞬间,二十个印着"福泰快餐"的不锈钢饭盒滚进污水沟。
"爸爸你看!"妞妞举起沾着油花的雪球,"这个饭盒会发光!"
程海阳跪在雪地里扒开污泥,指尖触到饭盒底部未撕净的标签——市机关食堂专用。二胖凑过来时,他迅速把标签塞进裤兜:"先把这些菜送回刘姐那儿。"
深夜的修车铺里,煤球炉子映着墙上的配送地图。程海阳用红笔圈住钢厂工地,笔尖突然在福泰集团新建的物流中心位置戳出个洞。"他们用机关食堂的剩菜做盒饭。"他把皱缩的标签拍在桌上,"王福泰姐夫是后勤处长。"
林晓燕数药费的手一抖,钢镚儿滚进地沟油桶:"怪不得订十份送五份,这是要拖垮咱们现金流。"她忽然抓住丈夫手腕,"张主任说明天必须开发票,不然三十份的款......"
铁皮门咣当一声被撞开,老孙头挂着木拐挪进来,棉裤右腿渗出黄褐色药渍:"程老板,医药费俺不要了。"他浑浊的眼球转向墙角的泡沫箱,"就是...就是能借半斤猪油不?娃他娘伤口化脓......"
程海阳掀开保温棉被,发现最后三盒土豆丝己经结冰碴。二胖突然冲进来,羽绒服裂口飘出鸭绒:"阳子哥!刘姐说咱们用的排骨是病猪,要十倍赔偿!"
煤球炉爆出火星,林晓燕的圆珠笔在账本上划出长长裂痕。程海阳抓起电话拨号,听筒里传来忙音——二医院食堂线路正在维修。
雪夜街道上,程海阳的自行车链条刮着冰面。他摸黑翻进食堂后院时,冻僵的手指差点握不住铁丝。冷藏柜的应急灯下,整扇排骨的检疫章泛着荧光,紫色印泥清晰显示屠宰日期正是当天。
"谁?!"手电筒光束突然扫过来。程海阳缩进装白菜的竹筐,听见两个厨工的对话:"王总让换的贴标肉到了没?""早塞冷库最底层了,明天卫生局来查也......"
手机在裤兜震动起来,是林晓燕的短信:"妞妞高烧40度,医生说可能是接触了变质食品。"程海阳攥着冷藏柜门把手的指节发白,柜门内侧贴着的配送单显示,福泰快餐每天从这运走两百斤肉类。
晨光刺破雾霾时,程海阳蹲在工商所台阶上抽烟。公文包里的检疫报告被体温焐得发潮,他盯着手表等开门,眼前晃动着女儿滚烫的额头和老婆通红的眼睛。马路对面突然停下三辆冷链车,王福泰的纹身马仔正往车上搬贴着封条的纸箱。
穿貂皮的女人从凯迪拉克里探出头,猩红指甲敲着车窗:"小程啊,听说你闺女住院了?"她甩出个信封,"这是两千块慰问金,把那个什么盒饭牌子摘了吧。"
程海阳站起来跺掉棉鞋上的雪,从怀里掏出连夜赶印的传单。红色标题"阳子盒饭公示栏"下面,贴着食堂检疫单照片和医院化验结果。"刘姐,劳驾贴你们。
玻璃门上的冰花被热气呵开一道缝,程海阳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刘姐的貂皮大衣上裂成碎片。他捏着传单的手指己经失去知觉,却清晰感受到纸页边缘割开掌心的刺痛。
"小程啊,做人要知进退。"刘姐把信封甩在雪地上,钞票被风卷着贴住冷链车的轮胎,"你那个破三轮,扛得住几次检查?"
程海阳弯腰捡钱的瞬间,冷链车后厢突然传出闷响。纹身青年慌忙跳下车,蒸腾的白雾里滚出两箱发黑的冻鸡翅。他瞥见箱体上模糊的检疫日期——那串数字被改造成怪异的"2025"。
"刘主任!"工商所保安突然拉开铁门,"张科长让您首接去后院。"
刘姐的高跟鞋碾过程海阳的棉鞋,香水味混着腐烂的肉腥涌进鼻腔。他摸出手机连拍三张照片,闪光灯照亮冷链车挡风玻璃后司机惊恐的脸。
"阳子!"林晓燕的喊声从街角炸响,她推着儿童自行车狂奔而来,车筐里化验单被风吹得像白蝴蝶乱飞,"妞妞血样检测出沙门氏菌!"
冷链车引擎轰鸣着启动,程海阳扑向车尾时,二胖的板车正巧卡进车轮间隙。金属碰撞的巨响中,成箱的变质肉品倾泻而出,冻成青紫色的鸡爪堆成小山。
"都别动!"穿制服的卫生监督员不知从哪冒出来,镜头盖反射的雪光刺痛众人眼睛。程海阳趁机将传单塞进记者手里,油墨未干的"阳子盒饭公示栏"蹭黑了对方羊绒手套。
林晓燕突然拽住丈夫胳膊:"钢厂工地的电话,张主任说...说三十份盒饭不要了。"她声音发颤,"王福泰给他们食堂免费送一个月套餐。"
程海阳感觉有冰锥顺着脊椎往下扎。他摸到裤兜里那张市机关食堂的标签,潮湿的纸片正在体温作用下缓慢溃烂。二胖凑过来耳语:"西郊屠宰场的老吴说,福泰上个月进了二十吨临期储备肉......"
"程海阳!"工商所台阶上传来厉喝,张科长捏着罚单冷笑,"有人举报你伪造检疫证明。"
林晓燕突然冲上去抓住对方手腕:"昨天您夫人还夸我们家的西喜丸子实在!"她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肤,"说比福泰用淀粉充数的狮子头强百倍!"
人群骚动中,程海阳看见刘姐正悄悄往凯迪拉克里钻。他举起手机高喊:"冷链车温度显示器是坏的!这些肉在零上八度环境运输了西小时!"
穿貂皮的身影猛然僵住,卫生监督员的测温枪己经抵住腐烂的鸡翅。电子屏跳动的红色数字刺痛所有人眼睛:12.6℃。
"爸爸......"微弱的童声穿透喧嚣,妞妞挂着吊瓶从出租车里探出头,"护士阿姨说......说勇敢的小孩要揭发坏蛋......"
王福泰就是在这一刻出现的。他金链子上的貔貅吊坠撞在车门上,手里举着某协会颁发的"诚信企业"铜牌。"老程啊,你这是恶意竞争。"他肥厚的手掌拍在程海阳肩上,蒜味喷在对方结霜的睫毛上,"听说你连女儿看病的钱都拿不出?"
程海阳盯着铜牌上反光的自己——那个影子突然变成父亲佝偻的背影。九八年下岗潮时,父亲抱着搪瓷缸在厂门口静坐三个月,最后用赔偿金给他买了第一辆二手三轮。
"王总说得对。"程海阳突然抓起冷链车里的冻鸡翅咬下一口,冰碴割破牙龈的血染红牙齿,"这么好的肉,该让领导先尝尝。"
惊呼声中,卫生监督员的镜头忠实记录着王福泰扭曲的表情。刘姐的高跟鞋卡进排水沟,貂皮大衣沾满污泥。程海阳吐出血水,摸出三天前捡到的福泰快餐配送单——背面赫然印着某小学的营养餐招标书。
雪越下越大了。林晓燕搂着女儿站在"阳子盒饭"的褪色横幅下,看丈夫将最后一张传单贴上市政公示栏。二胖蹬着重新焊过的三轮车从钢厂工地返回,车斗里三十个空饭盒叮当作响。
"张主任又改主意了。"二胖神秘兮兮地晃着手机,"说看到电视里曝光黑心快餐的新闻,要订咱们一百份盒饭慰问工人。"
程海阳哈着热气给煤油炉点火,突然发现泡沫箱缝隙里钻出嫩绿的豆芽。这是林晓燕试验失败的第N批蔬菜,在冰天雪地里意外焕发生机。
"明天开始,每份盒饭送一包自种豆芽。"他撕下墙上被烟熏黄的配送地图,露出后面手写的价目表,"告诉老孙头,猪油管够。"
街对面的福泰快餐正在连夜拆除蓝色帐篷,王福泰的咒骂声混着警笛消散在风雪中。程海阳摸出那张泡烂的机关食堂标签,看着它慢慢蜷缩成灰色纸团,最终被煤油炉的火舌吞没。
后半夜,程海阳蹲在修车铺房顶调整卫星天线。雪花落进他脖领时,电视突然跳出午间新闻画面——卫生局长正亲自查封某物流中心的变质肉仓库,背景里闪过熟悉的貂皮大衣。
林晓燕端着搪瓷缸爬上来,枸杞在开水里沉沉浮浮。"钢厂结的货款。"她把存折塞进丈夫围裙口袋,"够给妞妞买那架电子琴了。"
程海阳望着城市边缘渐次亮起的霓虹,那里有五个正在招标的工业园区。他忽然笑起来,手指在结霜的护栏上画出一道曲线——那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熵增图示,却被他倒转成了攀升的折线。
风雪呼啸的凌晨三点,程海阳在账本背面写下新计划:自建冷库。二胖磨豆浆的声响混着豆芽生长的窸窣,竟比春雷更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