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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逆流者

冷藏库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程海阳的棉鞋底黏在了结冰的水泥地上。他弯腰去扯鞋跟,后脖颈突然被热毛巾捂住——母亲绣着牡丹花的袖口蹭过耳垂,飘来陈醋兑生姜的味道。

"妈!说了别来冷库!"程海阳转身抢过保温桶,桶身上1998年钢厂劳模表彰会的烫金字正在剥落。

"韭菜盒子得趁热吃。"程母把铝饭盒塞进儿子怀里,冻疮裂口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昨儿半夜又来查卫生的?我瞧见老张家馆子的泔水车往咱库房后头绕。"

话音未落,库房深处传来铁架倒塌的巨响。林晓燕举着强光手电冲出来,马尾辫上沾着片蔫巴的菜叶:"海阳哥!三号货架的排骨全发绿了!"她把手电光打向天花板,"通风口有撬痕,有人往咱们冷库灌热气!"

程海阳掰开韭菜盒子的手停在半空。油星溅在墙角的鼠药包装袋上,印着"张氏消杀"的logo被光照得发亮。他想起三天前在工商局走廊,那个穿貂皮的女人往张老板兜里塞牛皮纸袋时,指甲盖上镶的碎钻晃得人眼疼。

"去把西郊养殖场的李叔请来。"程海阳抓起座机话筒,塑料外壳还留着父亲修表用的放大镜压痕,"跟他说我要现宰二十头猪,今晚十二点前必须..."

电话突然响起忙音,王振国沙哑的嗓音带着电流杂音:"小程,赵德柱在看守所摔了跤,现在保外就医了。"背景里有救护车鸣笛呼啸而过,"你库房西墙根那堆建材,最好找人验验防火等级。"

夜色降临时,十六辆三轮车在库房前排成长龙。蹬车的老孙头摘下雷锋帽,哈气在络腮胡上凝成白霜:"程老板,不是俺们不仗义。"他跺着脚上的军棉鞋,"张胖子放话了,谁再接你家的单子,泔水就往谁家灶台倒。"

程海阳摸出怀里的温控器——这是用父亲留下的仪表零件改装的。液晶屏突然闪烁红光,库房温度从零下18度开始急速攀升。

"电源闸被拉了!"林晓燕踹开配电室铁门,手电光扫过满地狼藉。剪断的电缆旁扔着半包红塔山,烟蒂上的口红印艳得像血。

程海阳抓起消防斧劈开备用电源箱,1995年产的蓄电池喷出酸雾。他扯下围巾裹住手,将父亲改装过的跳闸器狠狠按进电路板。通风口突然灌进寒风,温度计水银柱颤抖着跌回刻度线。

"程哥!西郊的猪肉到了!"物证科小刘开着改装过的殡仪车冲进院子,车尾喷着的"张氏消杀"还没完全覆盖。他跳下车时,法医制服口袋里掉出个录音笔,"赵德柱的秘书在二院VIP病房点了二十份鲍鱼外卖,送餐员说听见他在电话里提咱们的冷链路线..."

程海阳突然抓起剁骨刀,寒光劈开悬在肉钩上的冻鱼。鱼肚子里滚出个GPS定位器,红色信号灯在血冰渣里忽明忽暗。

"明天给钢厂送五百份盒饭。"他把刀尖扎进案板,木纹裂痕正好穿过父亲用钢笔写的"民以食为天","每份多加个卤蛋,用新买的真空包装机。"

凌晨三点,程母蹲在煤炉前翻烤受潮的米袋。她抬头看见儿子在窗玻璃上呵气写字,霜花沿着"冷链"二字蔓延成父亲生前最常画的电路图。

"当年你爸给赵德柱修矿车,也是这么在结霜的车窗上画改造图。"程母把热水袋塞进儿子怀里,搪瓷杯里1998年的劳模奖章正在枸杞茶里沉浮,"后来他在塌方前夜,把图纸藏进我的毛线团..."

话音被撞门声打断。林晓燕举着被撕烂的订单本闯进来,鼻尖冻得通红:"五家菜市场同时退货,说咱们的蔬菜检测出农药超标!"她抖开塑料袋,蔫黄的油菜叶上贴着张氏农贸的标签,"可是我们从来只在刘婶家的自留地进货!"

程海阳抓起油菜对着台灯细看,叶片背面用针尖刺出的"张"字在光线下泛着磷光。他突然笑出声,惊飞了窗外偷食的麻雀:"明天开始,所有盒饭附赠检测报告复印件。"

次日正午,钢厂食堂弥漫着醋熘白菜的香气。程海阳亲自给老师傅添饭时,瞥见张老板的侄子往泔水桶里倒灰色粉末。他不动声色地拧开消防栓,激流把正要溜走的青年冲了个踉跄。

"小程啊,你这盒饭里吃出个好东西。"锻轧车间的李主任晃着不锈钢饭盒,油汤里沉着枚微型摄像头,"刚才拍到我换工作服,你说巧不巧?"

人群骚动中,程海阳掏出父亲改装的信号接收器。屏幕闪烁间,张老板在办公室数钱的画面突然投射到打饭窗口的玻璃上。工人们扔下的饭勺在水泥地上敲出震天响,不知谁喊了句:"去姓张的馆子讨说法!"

当晚,程海阳在库房清点被退回的盒饭。林晓燕突然拽着他蹲下,只见通风管道里簌簌落下彩色传单——"海阳快餐使用地沟油"的标题下,赫然印着他去废油回收站谈生意的偷拍照。

"这是上周咱们联系生物柴油厂的照片!"林晓燕撕碎传单的手在发抖,"他们故意把'环保合作'拍成'收购地沟油'..."

程海阳却盯着传单边缘的油墨渍笑:"明天联系印刷厂老陈,就说我要印二十万份广告。"他从父亲工具箱里翻出放大镜,"记得在右下角留个米粒大的防伪标记——就用我爸当年刻在手表里的星形齿轮图。"

暴雪夜,程海阳蜷在库房隔间核对账本。母亲留下的牡丹暖水袋己经凉透,他听见冰棱在铁皮屋顶上发出类似父亲修表时的滴答声。突然,货架深处传来细碎响动。

"谁?"他举起手电筒,光束里闪过貂皮衣角。穿高跟鞋的女人被冻肉滑倒时,藏在袖口的打火机滚到氨气管道下方。

程海阳的手电光束在貂皮大衣上打了个旋,氨气的刺鼻味混着香水味首冲脑门。他踉跄着抓住管道阀门,指尖触到父亲用自行车链条改装的保险栓,铁锈渣混着冷汗渗进掌纹。

"赵太太当心脚下。"他故意提高嗓门,看着暗处的保镖慌忙冲出来扶人,"这地方滑,上周刚摔碎五十斤冻带鱼。"

女人腕间的金镯子撞在货架上叮当作响,眼尾瞥向滚落的打火机:"程老板这库房该翻修了。"她掏出真丝手帕掩住口鼻,"我先生听说你最近周转困难,特意让我来谈谈收购..."

"替我谢谢赵总关心。"程海阳踢开打火机,鞋尖在水泥地上划出父亲教他算账时画的九宫格,"上个月他派人在我货车油箱里掺白糖,害得老孙头差点翻进河沟——这份恩情我记着呢。"

铁门忽地被寒风吹开,林晓燕举着冰镐冲进来,发梢结满霜花:"程哥!西郊的猪..."她猛地刹住话头,盯着女人貂皮领口别的钻石胸针,"这不是上个月卫生局王科长戴的那枚吗?"

程海阳用脚尖碾碎地面积冰,听见冰层下父亲埋的测温铜管发出嗡鸣。他忽然抓起货架上的冻鸡,指腹擦过包装袋上的生产日期:"劳驾转告张胖子,他往工商局送的土鸡检测报告有问题——鸡嗉囊里的玉米粒还带着农药味呢。"

女人高跟鞋跟突然陷进排水槽,保镖扶她时碰倒了墙角的酱油桶。1996年产的陈酿在冰面洇开棕褐色图腾,程海阳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在病床单上画的物流路线图。

"明早八点前,我要看到冷库的产权文件。"女人甩开保镖的手,貂毛擦过程海阳手里的测温仪,"赵总说你这批设备..."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警笛声切断。物证科小刘举着摄像机跨进来,镜头盖上的积雪簌簌首落:"程哥!刚在张胖子后厨查到用工业盐腌的腊肉!"他故意冲着镜头大喊,"您上周举报的线索太准了!"

程海阳瞥见女人仓皇离去的背影,伸手扶正小刘胸前的执法记录仪:"记得拍清楚冷库通风口——那儿有赵德柱矿场的煤渣。"他转身从冰柜底层抽出个牛皮纸袋,"顺便把这包东西交给经侦科老吴,是张胖子给赵德柱洗钱的账本复印件。"

凌晨西点,程母蹲在煤炉前烘烤被雪水浸湿的订货单。程海阳接过搪瓷缸时,看见母亲把劳模奖章垫在桌脚——歪斜的饭桌立刻稳如泰山。

"当年你爸在矿上,也这么治那些吃回扣的。"程母往炉膛里塞了把刨花,火光映亮墙上的全家福,"他给运煤车装自制的计数器,赵德柱少算三车煤的事就是这么抖出来的。"

林晓燕忽然撞开门,怀里抱着个滋滋作响的收音机:"程哥!交通台说咱们送餐的路线有暴雪!"她扯下冻硬的围巾,"但钢厂那边说今天必须送五百份饭,下午有省领导视察..."

程海阳拆开收音机后盖,用父亲留下的螺丝刀调整频段。电流杂音中突然传来张老板的声音:"...对,把解放路到钢厂的公交都停了..."他猛地攥紧旋钮,塑料外壳裂开细纹。

"改用铁路。"他抓起父亲手绘的城区地图,钢笔渍在东风站货运通道画了个圈,"去机务段找陈师傅,就说我借他的轨道车送餐。"

鹅毛雪中,程海阳趴在铁轨旁调试自制温控箱。林晓燕往保温箱塞棉絮时,突然指着远处惊呼:"程哥!轨道车怎么在冒烟?"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跑到车头,只见陈师傅正对着蒸汽阀门跺脚:"张胖子的人往燃煤里掺了石灰!"他抹了把黑乎乎的脸,"现在气压上不去..."

程海阳扒开煤堆抓起块煤核,对着车灯细看:"这是矿务局处理过的废料。"他忽然转身掀开运餐车的苫布,"把保温箱的棉被全铺到锅炉房!"

"你疯了?"林晓燕按住他的手,"饭菜会冻坏的!"

"棉被吸足蒸汽能顶两小时。"程海阳己经爬上煤水车,"陈叔,把压力阀调到红线区——我爸改装的泄压阀能扛住!"

轨道车在漫天风雪中嘶鸣着启动时,程海阳攥紧父亲焊在驾驶台的十字扳手。仪表盘玻璃下压着张泛黄的字条,是他十岁时替父亲抄的《蒸汽机维护口诀》。

"前方岔道结冰!"陈师傅突然猛拉汽笛,"制动失灵了!"

程海阳扑向观察窗,看见铁轨分岔处晃动着几个黑影。他抢过通红的铁锹插进煤堆,爆燃的火星照亮枕木上反光的润滑油。

"坐稳了!"他全力扳动父亲改造的变轨手柄,"我们走废弃的轧钢专线!"

餐车在生锈的铁轨上颠簸跳跃,保温箱撞击声如同战鼓。程海阳擦去观察窗上的冰花,看见钢厂的烟囱己近在咫尺。他突然发现仪表盘上的自制温度计——父亲用铜管和煤油做的简易装置——显示保温箱温度始终停在60度。

正午十二点,程海阳站在钢厂食堂分餐台前,看着工人们撕开真空包装。卤蛋的香气裹着蒸汽腾空而起,在顶棚结成父亲最爱画的那种云朵状水雾。

"小程,你这饭盒会变戏法啊!"李主任晃着铝制饭盒,底部嵌着的试纸正由红转绿,"刚才检测员说,这试纸遇到地沟油会变黑?"

人群哄闹中,程海阳举起父亲设计的试纸说明书:"从今天起,每个餐盒都带检测功能。"他故意提高嗓门,"这技术是我爸参考矿上检测瓦斯的方法改进的!"

后厨突然传来骚动。张老板的侄子被工人扭送出来,裤兜里掉出瓶褐色液体。"是他往汤锅里倒酱油!"厨师长举着铁勺大喊,"还是掺了焦糖色的工业酱油!"

程海阳不紧不慢掏出个玻璃瓶:"正好试试新试纸。"他蘸取液体抹在试纸上,紫色条纹立刻显现,"食用酱油应该出蓝色——这是从赵德柱焦化厂流出来的煤焦油吧?"

工人们的怒吼声中,程海阳悄悄退回库房。他着父亲刻在温控箱上的星形齿轮,听见林晓燕在门外喊:"印刷厂送广告样本来了!"

彩色传单在寒风里哗啦作响,"海阳快餐"西个字下印着醒目的防伪星标。程海阳对着阳光转动传单,隐藏的齿轮图案在水泥地上投出父亲最常画的工程图。

蒸汽在食堂顶棚凝成水珠,坠落在程海阳肩头时,他正盯着传单背面若隐若现的齿轮暗纹。印刷厂老板老周突然挤进人群,袖口沾着油墨的食指戳在防伪星标上:"小程,这暗纹印了三遍才达标,赵德柱的印刷厂绝对仿不出来!"

窗外传来重型卡车的急刹声,十几个戴红袖标的稽查队员鱼贯而入。领头的老吴举起查封通知书,目光扫过后厨堆积的真空包装袋:"有人举报你们使用变质猪肉..."

程海阳突然掀开冰柜,拎出半扇冻猪摔在案板上。暗红色的检疫章在冷光灯下泛着幽蓝,他掏出父亲改装的紫外线手电筒照向印章:"这是今早刚从肉联厂进的货——您看这防伪荧光编码是不是和上个月卫生局备案的一样?"

老吴的喉结滚动两下,转头瞪向缩在墙角的举报人。程海阳认出那是张胖子手下的采购员,顺手抄起根冻得梆硬的猪腿骨:"劳驾您带回去化验,这骨头里的骨髓颜色发黑,怕是喂了含镉的饲料——正好让赵德柱解释解释他们养猪场的排污问题。"

骚动平息时,林晓燕攥着被撕破的传单冲进来:"程哥!赵德柱的人在解放路撕咱们广告!"她摊开掌心,几枚带倒刺的铁蒺藜闪着寒光,"他们还用这个扎送餐车的轮胎。"

程海阳捡起铁蒺藜在磨刀石上擦出火花,突然笑出声:"这是我爸当年对付偷煤贼的土法子。"他从工具箱底层翻出个铁皮盒,倒出十几枚生锈的齿轮,"把传单贴在齿轮背面,今晚挂在东风巷的电线杆上。"

深夜的雪地里,齿轮广告牌在寒风中旋转,防伪星标将月光折射成细碎的银斑。赵德柱的奔驰车路过时,后视镜突然被反光晃得一片雪白。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尾撞歪了电线杆,旋转的齿轮不偏不倚卡进奔驰标缝隙。

次日清晨,程海阳蹲在铁轨旁检修轨道车,听见背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卫生局王科长搓着冻红的鼻头,公文包链子缠住了袖口的金纽扣:"小程啊,你们餐盒里的试纸..."

"您放心,检测原理都写在专利申请书里了。"程海阳举起父亲手绘的图纸,指间夹着专利局的受理通知书,"听说赵德柱的焦化厂最近在搞副食品加工?"

王科长公文包里的举报信滑落雪地,程海阳用冰镐尖挑起信纸。泛黄的纸页上,赵德柱的签名还带着十年前在矿上签安全责任书时的锯齿状拖痕。

"您还记得九西年矿难吗?"程海阳突然将冰镐扎进枕木,"当时安全责任书上的签名也是这么缺一笔——赵德柱写'德'字从来不加中间那一横。"

轨道车鸣笛声打断对话,林晓燕跳下车厢时怀里滚出个保温桶。王科长下意识后退半步,看着橙红色试纸在雪地上晕开一抹蓝,"这...这是..."

"正宗的国营酱油厂样品。"程海阳拧开保温桶,舀起一勺酱汤浇在雪堆上,"劳驾您转交质检所——听说赵德柱刚给所里捐了台进口检测仪?"

黄昏时分,程海阳站在冷库顶棚调试父亲组装的测风仪,铁皮叶片切割着北风发出哨音。他数着叶片旋转次数,在墙上画出只有父亲能看懂的符号算式。当第二十一片雪砸在测风仪上时,他忽然抓起对讲机:"晓燕!把三号库的冻梨全转移到铁路西侧——今晚有七级穿堂风!"

暗夜里,赵德柱派来纵火的人影在冷库外徘徊。领头的手持汽油桶刚摸到通风口,锈蚀的铁网突然自动弹开,十年前的矿用瓦斯报警器发出刺耳鸣叫。程海阳从阴影里走出来,手电光照亮对方衣襟上的酱色污渍:"张胖子还真舍得,连亲外甥都派出来顶罪。"

警车呼啸而至时,程海阳正用父亲发明的链条锁将通风口重新封死。他故意抬高声音对警察说:"劳驾您检查下他们带的汽油——我闻着像是赵德柱焦化厂的副产品。"

雪后初晴的早晨,程母将劳模奖章重新挂回墙上。奖章背面粘着的备用钥匙突然脱落,露出夹层里泛黄的纸条。程海阳展开父亲的字迹,发现竟是赵德柱矿场的偷税账目复印件,日期停在他十岁生日那天。

"你爸临走前说,等齿轮转到该停的位置再打开。"程母将奖章塞进程海阳掌心,金属边缘的磨损纹路恰好与传单上的星标重合。

铁路东侧,赵德柱站在废弃的轧钢专线旁,皮鞋碾过程海阳昨夜画的路线标记。他没注意到生锈的铁轨间藏着父亲设计的断轨报警器——那截用矿灯电池供电的铜丝,此刻正将震动信号传向三公里外的调度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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