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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炉膛里的铜钱锈

江面开冻的脆响惊醒了趴在方向盘上打盹的程海阳。他抹了把脸,发现挡风玻璃上的白霜正被初春的晨光啃噬出蜂窝状的孔洞,像极了父亲那件被矿井酸雾腐蚀的工作服。

"海阳哥!"林晓燕踹开驾驶室的门,军绿色棉袄肩头沾着煤灰,"工商所的人说咱们的餐车消防不合格!"她把手里的整改通知书拍在仪表盘上,震得后视镜挂着的矿工帽左右摇晃。

程海阳盯着通知书末尾鲜红的公章,忽然伸手摸了摸矿工帽内衬。那里缝着块褪色的枇杷叶,是父亲下井前总爱念叨的"护命符"。冰凉叶脉刺得他指尖发麻:"张建军呢?"

"在车斗跟老孙头吵架呢!"林晓燕扯下头巾擦汗,露出耳后新烫的水泡,"姓孙的非说咱们的排烟管对着他家晾衣绳,晦气!"

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里,程海阳听见张建军破锣似的嗓子:"你当年在矿上吃程叔带的咸菜时咋不嫌晦气?"他爬上车斗时,正看见老孙头举着铁钩要捅排烟管,钩尖离父亲亲手焊的通风口只差半寸。

"孙叔。"程海阳按住张建军青筋暴起的手腕,"我记得九六年矿难,您家屋顶的晾衣绳救过三个工人的命。"他从裤兜掏出个铝制酒壶,壶身刻着的安全编号在晨光中泛着青光,"这是您落在红光机械厂更衣室的吧?"

老孙头的铁钩"当啷"掉在车斗铁皮上。他哆嗦着接过酒壶,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大——壶底粘着片风干的枇杷叶,叶脉间隐约可见用钢针刻的"通风道维修基金"。

"你爹连这个都留着......"老孙头用袖口猛擦壶身,忽然扭头冲巷口喊:"二狗!把咱家那捆耐火棉扛过来!"

整改截止日的前夜,程海阳蹲在车斗里改装排烟管。林晓燕举着煤油灯凑过来:"赵大勇在码头新开了五家快餐铺,每份便宜两毛钱。"火苗在她眼底跳动,"咱们这个月己经亏了......"

"把上个月的账本给我。"程海阳用扳手敲了敲车斗内壁。二十年前父亲藏私房钱时,总爱敲这段带空腔的铁皮。林晓燕掀开暗格时愣住了——油布包着的不是账本,而是十七枚穿孔铜钱,每枚都拴着褪色的红绳。

"九六年矿上发不出工资,我爸用这些抵过工人的伙食费。"程海阳捏起枚铜钱,钱眼里的油垢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后来塌方时,通风道就是靠这些红绳捆的木板撑住的。"

林晓燕突然抓起铜钱往炉膛走:"我熔了这些能换三斤煤!"

"回来!"程海阳的暴喝吓得她踉跄撞上灶台。他夺过铜钱时,掌心被火钳烫出两道红痕:"这些钱串子救过十九条命!"

暗红的炉火映着两人起伏的胸膛。张建军掀开门帘进来时,正看见林晓燕攥着铜钱蹲在墙角抽泣,程海阳对着通风口发怔,手里捏着片焦黑的枇杷叶。

"码头那帮装卸工闹肚子了。"张建军把沾着鱼腥味的举报信甩在案板上,"说是吃了赵大勇家的酸菜鱼。"

程海阳突然抓起铜钱往外跑。江风卷着鱼市腥气扑面而来时,他正把铜钱按在赵大勇快餐铺的玻璃窗上——钱孔正好对准后厨泛着油光的潲水桶。

"你他娘的发什么疯?"赵大勇抡起板凳要砸。

"九六年矿上闹痢疾,我爸就是用铜钱测出水源污染的。"程海阳举起铜钱,月光穿过钱眼在潲水桶上投出个完美的圆,"这铜钱孔比卫生局的试管还准。"

次日清晨,七十个装卸工围住矿车餐车。老秦头举着铜钱串喊:"小程用老矿工的法子帮咱们验毒!"程海阳站在车顶分发热汤,忽然瞥见人群外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

工商所的人再来时,带队的是个眉间有疤的中年人。程海阳递烟的手突然僵住——那人接过烟卷的动作,与父亲描述的矿务局调查组组长王振国一模一样。

"你认得我?"王振国眯眼打量车斗内壁的刻痕。

"您九六年下井调查塌方事故时,靴底沾过枇杷叶。"程海阳指向通风口上挂着的枯叶。王振国突然剧烈咳嗽,手中整改通知书飘然落地。

当天下晌,矿车餐斗里多了台二手消防泵。林晓燕发现泵体铭牌被锉掉了,但齿轮转动的声响竟与父亲那台老式矿灯充电机分毫不差。程海阳往泵轴抹黄油时,在缝隙里抠出片带钢印的铜屑——正是当年红光机械厂生产许可证的编号。

赵大勇的报复来得比雨季更急。程海阳深夜补胎时,五个黑影突然窜出。领头的混混抡起钢管砸向车灯:"让你多管闲......"话没说完就惨叫起来——张建军从车底钻出,烧红的火钳正烙在那人脚背上。

"当年程叔教过我,矿井里逮耗子得用烧红的铁钎。"张建军咧嘴一笑,火光映亮他缺了半颗的门牙。程海阳攥着铜钱串的手微微发抖,那些钱孔在月光下连成父亲临终前在地上画的逃生路线。

端午节前,码头刮起咸腥的东南风。程海阳掀开蒸笼查看粽子火候时,听见车斗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王振国带着三个穿中山装的人站在晨雾里,手中文件夹露出"流动餐饮试点"的烫金字样。

"矿车餐车的改装方案,和二十年前你父亲提交的矿井通风改造图有七成相似。"王振国用钢笔敲了敲车斗,"但是缺个东西。"

程海阳突然冲向驾驶室。当他捧着满是铁锈的饼干盒回来时,林晓燕惊叫出声——盒里那本蓝封皮笔记,正是程卫东生前绘制的餐车设计图!

"安全生产不是刻在铁皮上,"王振国翻开泛黄的图纸,"是要烙在骨头里。"他身后的随从突然展开锦旗,红绸上"良心餐车"西个金字刺痛了赵大勇阴鸷的眼睛。

暴雨倾盆的午夜,程海阳在车斗底层发现个生锈的保险箱。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七号柜",此刻正在他手中发出齿轮转动的轻响。林晓燕举着蜡烛凑近,看见箱内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包枇杷叶。保险箱里的枇杷叶簌簌作响,林晓燕的烛光扫过叶面斑驳的字迹:"刘长贵欠餐费七块五""王德发借粮票三斤"……程海阳的拇指蹭过父亲歪斜的笔迹,突然听见车顶传来钢珠弹跳般的雨声。

"这是你爸给大伙儿打的欠条。"不知何时出现在车斗里的老孙头伸手按住一片枯叶,"九六年矿难后,他天天揣着这个铁盒子到处借钱。"老人指甲缝里的煤灰在烛光下泛着蓝,"后来讨债的堵门,他就把盒子藏进七号更衣柜……"

车窗外炸响的惊雷吞没了后半句话。程海阳抓起片写着"李卫国"的叶子就往雨里冲,林晓燕举着伞追到码头时,正看见他跪在泥水里刨石板。钢筋划破的指缝间,血水混着雨水渗进石缝。

"你疯啦!"林晓燕拽他胳膊的手被狠狠甩开。

程海阳举起枇杷叶对着闪电:"李叔说过,当年我爸在这块石板下埋过东西!"撬开的石板下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饼干筒,筒里塞着用红绳捆住的记账本,封皮上"良心债"三个字被水汽洇成了深褐色。

暴雨在黎明前收住势头。程海阳趴在餐车案板上抄录账本时,张建军拎着条活蹦乱跳的鲶鱼闯进来:"赵大勇的仓库着火了!"鱼尾拍打案板的声响惊醒了打盹的林晓燕,她揉着眼抓起账本:"这……这不是咱们上个月丢的进货单吗?"

程海阳用铜钱压住被风吹乱的纸页,钱孔正好框住"赵记粮油"的印章。他抓起父亲的老账本对比,九六年红光机械厂的采购单上,同样的印章边角多出道油墨晕染的豁口。

"赵大勇他爹当年在矿上管仓库。"老孙头的声音从车斗外飘进来,"那会儿往井下运的救命粮,经他手就要少三成。"老人用铁钩敲了敲车胎,"昨儿那把火,烧的可全是发霉的陈米。"

工商所的二度检查比预期来得更快。王振国抚摸着餐车内壁的通风管,忽然用指甲抠下一块锈斑:"这种螺旋纹焊法,九六年全矿只有程卫东会。"随行的年轻科员刚要记录,却被林晓燕端来的骨头汤呛得满脸通红——汤碗里浮着的枇杷叶打着旋,叶脉在热气中舒展成血管的纹路。

"流动餐车要挂牌经营,得交两千块保证金。"王振国合上检查簿的瞬间,程海阳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烧伤疤痕,形状酷似父亲那柄旧火钳。

张建军"咣当"摔了汤勺:"赵大勇摊子上的地沟油你们不管?"程海阳按住他发抖的肩膀,转身从饼干筒里抽出一沓单据:"这是二十三家粮油店的质检报告,盖的都是赵记的章。"

雨后的阳光斜射进车斗,将单据上的红章投影在墙板上。王振国掏出手帕擦拭眼镜:"小程,知道为什么老鼠总咬坏矿灯线吗?"他突然用钢笔尖挑起枇杷叶,"因为电缆胶皮里掺了米糠。"

赵大勇的查封令下来那天,程海阳正在码头给工人们发艾草香囊。老秦头扯着嗓子喊:"小程这儿的粽子用枇杷叶垫底,清热败火!"忽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碾碎吆喝,赵大勇拎着铁棍跳下车,身后跟着五个纹身青年。

"姓程的,老子让你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铁棍砸向蒸笼的刹那,程海阳抓起铜钱串往炉膛一甩。十七枚铜钱撞在铁板上迸出火星,惊得赵大勇连退三步——燃烧的铜锈味竟与九六年矿井防爆测试时的硝烟如出一辙。

张建军从车底钻出,烧红的火钳在地上拖出焦痕:"当年程叔教我们,对付坑道里的毒蛇要打七寸。"他咧开的嘴角沾着机油,火光映得缺牙的黑洞宛如枪口。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程海阳正蹲身捡拾散落的铜钱。赵大勇突然暴起,却踩中林晓燕泼在地上的粽子水,整个人重重摔在炉膛前。程海阳揪住他后领的瞬间,瞥见对方脖颈上的刺青——那串数字正是父亲账本里"赵德柱"的工号。

"你爹偷运矿井支撑木那晚,是不是你放的哨?"程海阳的低语让赵大勇瞳孔骤缩。冰凉铜钱贴上他后颈时,王振国的皮鞋己踏进满地狼藉:"小赵啊,你父亲九六年那笔旧账,纪委的同志想找你聊聊。"

端午节的炊烟升起时,餐车挂上了烫金的营业执照。林晓燕清点着钱匣里的硬币:"这个月净赚八百六!"她的指尖忽然顿住——匣底躺着枚穿孔铜钱,系着半截崭新的红绳。

程海阳擦拭着父亲留下的消防泵,发现铭牌被锉掉的位置新刻了行小字:通风道维修基金。他望向江面来往的货轮,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父亲正弯腰钻进矿道,安全帽上插着的枇杷叶在巷道风中猎猎作响。

夜色渐深时,老孙头抱来坛雄黄酒。三个男人蹲在车斗里碰碗,酒液溅在滚烫的排烟管上腾起白雾。张建军忽然用火钳敲打通风口:"程叔当年是不是在这藏过东西?"

程海阳醉眼朦胧地摸向管壁,指尖触到个凸起的焊点。撬开的铁皮里滑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张泛黄的矿区地图,标红的逃生路线与铜钱串的排列分毫不差。地图背面用蓝墨水写着:给海阳留条干净的路。

江风卷着潮湿的夜气涌入车斗,熄灭的炉膛里,最后一点铜钱灰烬在月光下泛着青蓝。程海阳将地图按在胸口,油纸包在江风中簌簌颤抖,程海阳的手指抚过地图上蜿蜒的蓝线。老孙头突然夺过酒碗泼向通风管,滋啦作响的水汽里显出道暗红色的箭头,正指向码头废弃的龙门吊。

"你爸焊这截排烟管那天,矿上丢了半吨无缝钢管。"老人沾着酒液在铁皮上画圈,"保卫科来查时,他硬说钢管被老鼠拖去垫窝了。"张建军突然用火钳撬开通风管拐角,锈渣里滚出个拇指大的齿轮,齿缝里还卡着半片风干的枇杷叶。

林晓燕举着煤油灯凑近,灯影里齿轮上的编号与账本末页的备件清单悄然重合。程海阳摸出父亲那枚穿孔铜钱比量,钱眼恰好能框住齿轮中心的轴孔。江面忽而传来汽笛长鸣,惊起的水鸟掠过被月光漂白的龙门吊。

次日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餐车己停在锈迹斑斑的钢架下。张建军抡起大锤砸向混凝土基座,飞溅的碎石里露出截裹着沥青的钢管。程海阳用铜钱刮开沥青,1996.6.7的钢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正是红光机械厂矿难前三天。

"难怪当年救援队说千斤顶卡死……"老孙头蹲下身时,裤腿蹭到的铁锈竟在青苔上洇出血色。林晓燕翻开账本的手忽然顿住,六月七日的采购单上,"赵德柱"的签名歪斜得像被截断的钢缆。

工商所的王振国来得比雾散得更快。他皮鞋尖踢了踢钢管,袖口露出的烧伤疤痕微微抽搐:"小程,知道为什么矿灯房总丢电池吗?"不等回答,他突然用钢笔挑开沥青层,"因为有人往防爆开关里灌了糖浆。"

程海阳摸出齿轮递过去,王振国对着光转动两下,从公文包抽出封泛黄的举报信。信纸边缘的茶渍掩不住"程卫东"三个字,落款日期赫然是矿难当日。林晓燕的惊呼声中,信纸背面的水印在阳光下显出机械厂公章——却是倒置的。

"当年调查组收到的举报信,都盖着这种阴阳章。"王振国将齿轮抛向钢管,金属相撞的余音里混着江轮的汽笛,"就像永远对不上的齿轮。"

赵大勇的哭嚎打破午后寂静时,程海阳正用铜钱拓印钢印。昔日嚣张的粮油商此刻瘫坐在警车前,攥着半张烧焦的收据喊冤:"我爸只是替人保管账本!"那张1996年的收据上,"赵德柱"的私章缺了个角,与程卫东账本里的骑缝章严丝合扣。

端午的暴雨说来就来。程海阳缩在餐车核对证据时,老孙头顶着雨衣撞开门:"矿务局档案室淹水了!"两人蹚着齐腰的浑水冲进库房,手电光扫过漂浮的档案盒,突然照见个铁皮箱卡在泄洪口——箱盖上用红漆画着枇杷叶,叶脉走向与程海阳掌纹别无二致。

撬开的铁箱涌出霉味,1996年的安全巡检记录本里夹着半枚铜钱。程海阳摸出父亲那枚一对,断口处的铜绿竟续成完整的"天下太平"。记录本末页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程卫东戴着安全帽站在通风井前,手里举着的枇杷叶挡住大半张脸,叶隙间却露出赵德柱仓皇的侧影。

暴雨在午夜转成细雨。程海阳伏案抄录档案时,林晓燕忽然指着窗外:"那盏矿灯!"幽绿的灯光在龙门吊上忽明忽灭,与九六年矿工们描述的"鬼灯"如出一辙。张建军抄起火钳冲进雨幕,却见灯光骤然坠向江心——炸开的水花里浮起捆用铜钱串绑住的井下定位仪。

程海阳着定位仪上的刻痕,突然抓起两枚铜钱跑向餐车。硬币嵌入炉膛的瞬间,窜起的火苗竟映出通风管的内部构造:螺旋排列的焊点连成矿道剖面图,某个闪烁的红点与父亲地图上的标记完全重合。

晨光初露时,纪委的车队碾过湿漉漉的码头。程海阳将铁皮箱交给调查组,箱盖开合的刹那,二十年前的枇杷叶簌簌作响。王振国抚摸着阴阳公章突然抬头:"知道为什么老鼠洞要灌铜水吗?"他摘下眼镜哈气,"因为铜锈会记住所有秘密。"

林晓燕清点餐车营收时,发现钱匣底层凝着枚铜钱状的露珠。程海阳用父亲的安全帽接住滴落的晨露,水珠滚过"程卫东"三个字,在帽檐积成小小的漩涡。远处江轮拉响汽笛,惊飞的水鸟掠过重现天光的龙门吊,钢架上经年的锈迹正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崭新的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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