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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水泥森林的困兽

晨雾裹着沙粒拍打挡风玻璃,程海阳把五菱之光的雨刮器调到最高档。副驾驶上的二胖正用诺基亚3310核对账本:"苏家建材市场又拖了三个月货款,老周说他们库房堆的全是海螺牌假水泥。""拐过这个路口停。"后排传来林晓燕的咳嗽声。她裹紧褪色的蓝大褂——那是从父亲汽修厂顺来的工作服,袖口还沾着冷冻车时期的机油渍。建材市场锈迹斑斑的招牌下,三十辆骡马车正往卡车上搬运螺纹钢。程海阳摸出怀表看了眼,表链刮过方向盘上结痂的沥青——三天前在工地被浇注车溅的。二胖突然抓住他手腕:"阳哥你看九点钟方向!"穿皮尔卡丹西装的苏老板从桑塔纳2000钻出来,腋下公文包鼓囊处露出半截质检报告。程海阳推开车门的瞬间,裤兜里的摩托罗拉传呼机震得大腿发麻,液晶屏显示"速回电"的号码前缀是妻子单位的座机区号。"程总亲自来收账?"苏老板的鳄鱼皮鞋碾过散落的水泥块,"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你们发来的425标号水泥,质检站说氯离子超标......"林晓燕突然弯腰系鞋带,露出后腰别的便携式pH检测笔。二胖配合地举起数码相机:"苏哥,上周三凌晨两点,你们库房往城南工地送的那车矿渣硅酸盐水泥......"快门声惊起棚顶的灰鸽子,苏老板的喉结上下滚动。"年轻人做事别太绝。"苏老板的公文包拉链发出病态呻吟,程海阳闻到了父亲笔记本里常有的铁锈味——那是九十年代国营钢厂特有的气息。他按住苏老板抽文件的手:"我们只要现款,不要抵账的劣质钢材。"市场东头突然传来铲车轰鸣,成捆的带肋钢筋在尘土中泛着诡异的青灰色。程海阳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恍惚看见父亲在钢厂事故通报上的血手印。怀表盖弹开的刹那,妻子流产那天的暴雨声穿透记忆:"医生说手术室在等......""阳哥!"二胖的惊呼把他拽回现实。五个拎着液压剪的壮汉围住五菱之光,车斗里准备抵债的十袋白水泥正在漏气。林晓燕突然用钢管敲击货架,震落的安全帽滚到众人脚边——帽檐内侧贴着城南工地的出入证。僵持间手机铃声炸响,程海阳按下接听键,妻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混着医院叫号声传来:"妈把房产证抵押给地下钱庄了!他们说今天再还不上利息......"苏老板趁机把质检报告拍在引擎盖上:"程总要是肯用东郊仓库做担保,兄弟这就让会计开票。"他的劳力士日志系列表盘反光照进程海阳瞳孔,1998年国营厂破产清算时,这块表还戴在清算组组长的腕上。"让财务准备现金。"程海阳突然转身对二胖说,"打电话给质监站的老刘,就说我们发现建材市场七号库房有违规存放的早强剂。"他盯着苏老板瞬间惨白的脸,"听说过量掺早强剂的水泥,二十八天抗压强度会暴跌?"林晓燕适时亮出pH检测笔的数值:"上周送检的样品酸碱度异常,苏老板需要解释吗?"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冷库时期的冰碴,此刻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彩虹。当装满现金的蛇皮袋扔进五菱之光时,程海阳的传呼机再次震动。妻子发来的新消息像根冰锥刺入眼眶:"妈吞了安眠药,正在市二院抢救。"二胖猛打方向盘避开逆行的渣土车,车厢里硬币飞舞。林晓燕翻出座位底下的记账本,1999年冬天的赊账记录被血迹染红——那是程海阳为讨债被人捅伤时浸透的。"先去医院。"她扯下头绳扎紧现金袋,"这边我让老周去应付。"急诊室走廊的消毒水味让程海阳打了个趔趄。妻子蜷缩在长椅上,孕早期的妊娠纹从廉价连衣裙领口爬出来,像张破碎的蛛网。"医生说妈喝了半瓶敌敌畏。"她攥紧缴费单,"抵押房子是为了给你凑建材城的入场费......"缴费窗口的扩音器突然叫号,程海阳摸出刚收来的货款。钞票上的水泥粉末簌簌掉落,在瓷砖地面拼出模糊的阴阳鱼图案——苏老板给的五十万里,有二十万是连号的旧钞。深夜的住院部走廊,程海阳用公用电话联系城南工地:"王工,明天那车混凝土必须用冀东水泥......对,加价三成也要保真。"听筒里的电流声让他想起冷库监控探头的滋滋声,父亲笔记本里被撕掉的那页突然浮现在眼前:1997年1月4日,码头集装箱温度异常。陪护床上的妻子翻了个身,露出后背的膏药贴——去年在冻品仓库搬运时摔的。程海阳轻轻按灭摩托罗拉翻盖手机,蓝光照见床头柜上的B超照片:那个没能来到人世的孩子,轮廓竟与父亲工牌上的证件照惊人相似。晨光刺破雾霾时,程海阳蹲在住院部后巷吃豆浆油条。油墨未干的晨报刊登着建材市场整顿新闻,苏老板的模糊侧脸躲在执法人员背后。二胖的捷达王急刹在马路牙子旁:"阳哥,老周说昨晚有伙人砸了我们三个配送点!"程海阳的塑料勺在豆浆碗里划出漩涡,1998年下岗潮时,父亲也是这么搅着搪瓷缸里的玉米糊。"让兄弟们把重要票据转移到冷冻车。"他把油条捏成两截,"通知林晓燕启动B计划。"建材城招商处前,程海阳的旧皮鞋踩过满地宣传单。招商经理的镀金领带夹在阳光下晃眼:"程总需要五年完税证明,还有银行流水......"玻璃门突然被推开,穿阿玛尼西装的男人径首走向VIP室,程海阳认出那是父亲当年举报过的走私车大王。"这是您要的财务报表。"林晓燕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贴着封条的档案袋。她新染的栗色长发散发着冷库时期的寒气,程海阳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戒痕消失了——三个月前那个雪夜,当他们在海关码头发现被篡改的冷链数据时,她的订婚戒指掉进了排水沟。招商经理突然态度转变:"程总这边请!"程海阳瞥见林晓燕手机屏幕上的未读信息,发件人显示"质监站刘科"。VIP室的真皮沙发还残留着前位访客的古龙水味,他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在父亲葬礼上闻到的廉价花圈香气。签约仪式上,程海阳的钢笔在合同签名处悬停。甲方落款处的"鑫旺建材"西个烫金字,在阳光下泛着与冷链车时期相同的幽蓝。二胖突然冲进来耳语:"刚收到消息,苏老板在拘留所突发心脏病......"林晓燕的指甲掐进程海阳手背,疼痛让他想起第一次握冷链。

钢笔尖在合同上洇出墨点时,走廊传来急救床滚轮与地砖的摩擦声。程海阳的手腕突然痉挛,那个"程"字的竖勾歪成了父亲工牌上的钢印痕迹。林晓燕的呼吸喷在他耳后:"苏老板在拘留所吐的血里有水泥渣。"招商经理的鳄鱼皮公文包咔嗒一声弹开,程海阳看见里面躺着父亲同款的英雄牌钢笔。1998年清算组接管钢厂那天,父亲的钢笔就是在签完下岗协议后失踪的。"程总?"招商经理的镀金袖扣刮过合同纸,"保证金最迟明天到账。"玻璃幕墙外的塔吊突然转向,阴影如巨掌拍在签约台上。程海阳摸出怀表,表链上缠着妻子手术时的止血纱布。二胖在会议室外拼命比划手势,脖子上挂着冷链时期的温度记录仪。"我要加个补充条款。"程海阳的指甲掐进真皮扶手,"若因不可抗力导致经营中断,保证金全额退还。"招商经理的笑容凝固在嘴角。VIP室的门被推开,穿工商制服的男人径首走向饮水机。林晓燕突然剧烈咳嗽,掌心的纸巾晕开暗红血丝——那是去年在冷库吸入过量氟利昂的后遗症。"条款需要董事会......"招商经理的话被手机铃声切断。程海阳听见听筒里传来熟悉的滦河口口音,二十年前父亲带他去验钢材时,船老大就是这样对着大哥大嚷嚷。签字笔落下的瞬间,急诊室的消毒水味突然窜入鼻腔。程海阳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仿佛看见母亲洗胃的导管里流动着水泥浆。林晓燕的录音笔从口袋里滑出,1999年冬天被克扣运费的录音正在自动播放。建材城地下车库,五菱之光发动时排气管喷出蓝烟。二胖攥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三个配送点的兄弟都受伤了,老周挨了两钢管。""去医院。"程海阳撕开座椅底下的暗格,冷冻车时期的对讲机闪着绿光。林晓燕正在用酒精棉擦拭pH检测笔,突然指着后视镜:"那辆皇冠跟了我们三个路口。"程海阳摸出冷链时期的路线图,父亲用红笔标注的备用路线在泛黄纸页上蜿蜒。当五菱之光冲进纺织厂废弃仓库时,车灯惊起成群蝙蝠。二胖掀开防雨布,二十辆改装过的三轮摩托列队其中——车架焊接处还留着冷库货架的钢印。"阳哥你看这个!"林晓燕从摩托座椅下抽出账本,夹页里掉出苏老板和质监站人员的合影。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日期:1997年3月17日,正是父亲记录码头集装箱温度异常的后三天。医院走廊的荧光灯管滋滋作响。妻子正用棉签给母亲嘴唇,床头柜上的缴费单摞成小山。程海阳摸出还带着水泥味的现金,发现最底下的单子是产科B超检查单。"医生说要卧床静养。"妻子拽了拽起球的毛衣袖口,"建材城那边......"突然响起的诺基亚铃声打断了她。程海阳按下接听键,城南工地王工长的吼声震得耳膜生疼:"混凝土车被路政扣了!司机说是你指使超载!"林晓燕突然抢过手机:"王工,冷库三号仓东北角往下挖两米,有你要的东西。"她的指甲在翻盖手机上划出白痕,程海阳想起冷链数据被篡改的那晚,她也是这样抠掉了订婚戒指上的碎钻。急救室的红灯突然熄灭。医生摘下口罩时,程海阳注意到他的金丝眼镜腿缠着胶布——和父亲当年戴的那副一模一样。"患者食道严重灼伤,需要植入金属支架。"缴费窗口的扩音器再次响起,程海阳数钱的手突然停顿。连号钞票的油墨味与冷链车时期的氨气检测报告重叠,他猛然想起苏老板的公文包拉链声,与父亲笔记本里夹着的查封令如出一辙。深夜的病房,母亲的手突然抓住程海阳的衣角。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洗衣粉颗粒,力道大得惊人:"别走你爸的老路......"监护仪警报声炸响时,程海阳看见妻子在走廊尽头干呕,孕吐物里混着血丝。建材城开业当天,程海阳的西装袖口还沾着医院碘伏痕迹。剪彩用的金剪刀悬在半空,他看见红绸缎下露出半截钢筋——正是苏老板用来抵债的劣质螺纹钢。"程总笑一个!"报社记者的尼康相机闪过白光。林晓燕突然挡在镜头前,手中的质检报告刚好遮住程海阳抽搐的嘴角。二胖在人群外比划手势,身后跟着三个穿藏蓝色制服的人。庆功宴的茅台酒瓶堆成小山时,程海阳在洗手间抠着喉结呕吐。镜子里闪过冷链车时期的自己,工装裤上结着盐霜。林晓燕递来湿毛巾的瞬间,他看见她锁骨下的疤痕——去年为夺回被扣押的冻货,她被冰碴划开的伤口缝了十八针。"质监站的老刘下午来过电话。"她的粉饼盒咔嗒一声合上,"苏老板的案子里,有笔款子汇到了海外账户。"程海阳的皮鞋尖碾灭烟头,火星在地砖上画出父亲工牌的形状。宴会厅突然断电,应急灯亮起的瞬间,他看见招商经理正往公文包里塞微型录音机。暴雨突至时,程海阳独自驾车来到钢厂旧址。生锈的龙门吊下,野狗正在撕咬印着"海螺水泥"的编织袋。

暴雨将钢厂废墟浇成灰褐色的巨棺。程海阳的皮鞋陷在水泥渣里,每走一步都像踩碎父亲的工龄补贴存折。野狗叼着编织袋窜过时,他看清袋口印着的生产日期:1998年11月23日——正是父亲在清算组办公室签字的第二天。生锈的龙门吊突然发出金属扭曲的呻吟。程海阳摸出冷链时期的手电筒,光束扫过钢梁上凝结的冰霜,这不该出现在三月的异常低温让他后颈发紧。光斑停在一截断裂的锁链上,铁环内壁的磨损痕迹与冷链车被截获那晚的拖车链如出一辙。"程总好雅兴。"招商经理的鳄鱼皮鞋踩碎冰碴,公文包金属搭扣在雨夜里泛着冷光。他身后两个男人正在用尼康相机拍摄什么,快门声让程海阳想起母亲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手电筒光突然扫到水泥堆下的反光物。程海阳蹲下时,西装裤膝盖处传来母亲病号服的粗粝触感。他刨开结块的水泥渣,冷链时期失踪的温控记录仪屏幕正幽幽亮着红光——显示屏上的时间定格在1997年3月16日23:47。招商经理的镀金袖扣擦过程海阳耳际:"市里要在钢厂旧址建开发区,程总的建材城正好在拆迁范围。"公文包打开的瞬间,程海阳闻到熟悉的福尔马林味,与冷链车制冷剂泄漏那天的气息重叠。暗处突然传来五菱之光的急刹声。二胖跳下车时,手里的撬棍还沾着新鲜水泥:"阳哥!冷库地下挖出二十吨海砂!"林晓燕从副驾探出头,她手中的pH试纸在雨中迅速变红,就像去年被氟利昂腐蚀的婚纱下摆。招商经理的手机突然响起诺基亚经典铃声。程海阳听见听筒里传来船老大的滦河口音,正在说"97年的货轮吃水线有问题"。暴雨中隐约传来救护车鸣笛,与记忆里父亲被担架抬出钢厂的场景完美重合。"这地方要建儿童医院。"招商经理的钢笔尖戳破雨幕,"程总要是配合拆迁,保证金......"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金属撞击声打断。龙门吊残骸轰然倒塌,程海阳扑倒时,怀表链勾出招商经理公文夹里的图纸——开发区规划图上分明盖着1996年的审批章。林晓燕的录音笔在泥水里自动播放:"......掺海砂的水泥每吨多赚两百......"背景音里的浪涛声突然让程海阳想起,父亲临终前在ICU窗玻璃上反复划写的根本不是"冤"字,而是货轮编号"昌远1997"。警笛声由远及近,二胖突然掀开五菱之光的后座,冷链时期的氨气检测仪正在疯狂报警。程海阳摸出钥匙串上的瑞士军刀——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刀尖挑开招商经理的鳄鱼皮带夹层,泛黄的港币上印着1997年的发行日期。暴雨冲刷着招商经理惨白的脸,他的金丝眼镜滑落时,程海阳看见镜腿内侧刻着的俄文缩写,与冷链车被查封那天的集装箱封条如出一辙。远方传来货轮汽笛,像极了1997年春天父亲带他验收进口钢材时,渤海湾上回荡的暮色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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